1978年,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汗水和陌生方言混杂的气味。
木齐章紧跟着陈星,随着人流挤下火车,第一次踏上了广州的土地。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斜挎包,里面装着全部的家当。
“星子!这边!”
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男人在出站口用力挥手。
陈星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快步上前,两人紧紧拥抱,互相捶打着后背。
“老班长!”陈星声音有些激动。
“可算把你盼来了!”
老班长松开陈星,目光落到木齐章身上,带着善意的打量,
“这位就是弟妹吧? 一路辛苦!”
木齐章礼貌地点头微笑:“班长好,给您添麻烦了。”
“嗐!见外了不是? 我跟星子是过命的交情!”
老班长爽朗地笑着,顺手接过陈星手里最重的行李,
“走,先回家,你嫂子炖了老火汤!”
老班长家住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栋筒子楼里,楼道阴暗,堆满了杂物。
一进门,浓郁的汤香和饭菜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疲惫。
一个面容和善,系着围裙的妇女从厨房迎出来,热情地招呼他们洗手吃饭。
陈星也不含糊,带着木齐章喊人,递礼物。
一番推脱之后。
饭桌上摆满了家常菜:一盆奶白色的鲫鱼汤,一盘白切鸡,一碟清炒菜心。
几杯冰镇啤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
“星子,弟妹,你们这趟来,哥得跟你们交个底。”
老班长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淡去,神色变得严肃,
“广州这边,变化快,机会多,但水也深。”
他压低了声音:
“火车站这一片,看着热闹,三教九流都有。
前几天,隔壁街还有帮派火并,动了刀子。
你们人生地不熟,万事要小心,钱财尤其不能露白。”
陈星和木齐章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木齐章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握紧,她想起了火车上那些迷茫而躁动的知青面孔。
“不过你们也别太紧张。”
老班长见他们神色凛然,又笑着缓和气氛,给陈星夹了个鸡腿,
“大体上还是太平的,就是提醒你们醒着点神。
毕竟,这年头,想挣钱的人多了,眼红的人也就多了。”
木齐章沉吟片刻,端起茶杯敬了老班长一杯:
“班长,不瞒您说,我们这趟来,确实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带点紧俏货回北方。
不知道这边……做买卖,现在有人管吗?”
老班长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瞥向陈星,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我懂。 这段时间,像你们这样从北边过来‘探路’的,我见得不少。”
他呷了口酒,“管,肯定有人管。 不过嘛……‘管理’也分很多种。”
他放下酒杯,声音更低了些:
“我认识市场管理队的李哥,算是这一片的‘能人’。
这样,你们先歇歇脚,缓缓乏。
等下午三四点钟,市场快散的时候,我带你们去跟他打个照面。”
“李哥?”陈星眉头微动,他是老兵,立刻明白这所谓的“李哥”绝非普通管理人员,多半是掌控着地面秩序的人物。
他点点头:“那就麻烦班长了。”
“客气啥!”老班长摆摆手,“都是自己人。”
吃完饭,老班长媳妇利索地收拾碗筷,给两人安排了相邻的两间小房。
房间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上挂着洗得发白的窗帘。
关上房门,木齐章靠在门板上,轻轻舒了口气。
旅途的劳顿和初到陌生地的紧张感一起袭来。
她从窗户缝隙望出去,楼下小巷里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充满了与她熟悉的北方城市截然不同的活力与混乱。
过了一会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木齐章开门,陈星站在门口,已经换了一件普通的灰色衬衫,但身姿依旧挺拔。
之所以一直穿军装是因为这年代对于穿军装的人天然有好感,还能威慑威慑。
不过要去见李哥,自然不好在穿着军装,必将不是去干架的。
“小章,”他低声说,“我们出去一趟,买点东西。”
木齐章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求人办事,空手上门是大忌,尤其对方还是“李哥”那样的人物。
礼数到了,对方舒坦,老班长脸上也有光。
“好,等我一下。”
她转身从行李里拿出一个手帕包,里面是提前换好的全国粮票和一些现金。
两人悄无声息地下了楼,融入喧闹的街市。
他们在一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烟酒杂货店前停下。
陈星仔细看了看柜台里的香烟,最后指了一条大前门和一瓶五粮液,这在他们看来,已经是极重的礼了。
店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犀利。
他拿出烟酒,用浓重的粤语报了个价。
木齐章心里咯噔一下,这价格比北京黑市还贵上不少。
陈星却面不改色,利落地数钱付款,没有一丝犹豫。
提着沉甸甸的烟酒往回走,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陈星突然开口:“那个李哥,恐怕不简单。待会儿见面,看我眼色行事。”
“嗯。”木齐章点头,“我知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是来求财的,不是来惹事的。”
阳光透过骑楼的缝隙洒下来,在陈星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线条。
下午三点多,日头偏西。老班长拍了拍裤腿站起身:
“走吧,这个点过去正好。”
他领着陈星和木齐章走出筒子楼,熟门熟路地走向公交站。
公交车上挤得水泄不通。
老班长一手抓着吊环,一边对紧挨着他的陈星解释:
“这边不比北方,市场都建在城乡结合部,地皮便宜,场地大。”
车子一个颠簸,全车人跟着摇晃,老班长稳住身形继续说:
“远了点,但东西全,价格也活络。”
大约颠簸了半个多小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露天市场出现在眼前,一眼望不到头。
彩条布搭成的棚子连绵起伏,人声鼎沸,各种方言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杂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木齐章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这规模,远超她的想象。
陈星虽然面色不变,但眼神里也闪过一丝震惊。
“跟上!”老班长招呼一声,率先挤进人流。
他像一尾灵活的鱼,在拥挤的摊位间穿梭。
木齐章和陈星紧跟其后,目光所及,尽是北方罕见的商品:
摞成小山的确良布料,挂得密密麻麻的电子手表,还有整箱的邓丽君磁带……
一切都透着股躁动而又生机勃勃的气息。
七拐八绕后,他们停在市场深处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前。
楼门口坐着个打盹的老头,老班长上前低声说了两句,老头抬眼皮扫了陈星和木齐章一眼,挥挥手放行。
楼梯又窄又陡,光线昏暗。
二楼走廊尽头是一扇深绿色的铁门。
老班长整理了一下衣领抬手敲了三下门,两轻一重,带着某种节奏。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李哥,是我,老马,带两个北边来的朋友。”
老班长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门缝后打量了他们几秒,然后门才完全打开。
办公室比想象中宽敞,但烟雾缭绕。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上,嘴里叼着烟。
他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一直延伸到鬓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靠在桌边的木质拐杖,以及右腿裤管下空荡荡的一截。
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李哥!”老班长快步上前,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容,“没打扰您休息吧?”
他侧身介绍:“这就是我电话里跟您提过的,我战友陈星,这是他对象,小章同志。”
李哥没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陈星和木齐章身上扫过。
他最后的目光停留在陈星提着的网兜上,里面那条“大前门”和“五粮液”十分显眼。
“坐。”李哥指了指旁边的长条凳,声音依旧沙哑。
他拿起桌上的大茶缸,喝了一口,然后看向老班长:
“老马,你带来的人,我信得过。 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星:
“北边来的?想在这边淘换点什么?”
陈星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李哥,我们初来乍到,主要是想开开眼界,看看南边有什么新鲜货。”
他把网兜轻轻放在桌角:“一点北方的土产,不成敬意。”
李哥瞥了一眼烟酒,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稍微缓和了一丝。
“市场有市场的规矩。”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到了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安分做生意,我保你们平安。要是想耍花样……”
他没说完,但那股寒意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老班长赶紧打圆场:“李哥您放心,都是老实本分人。
就是想来进点服装、小百货什么的。”
李哥“嗯”了一声,从抽屉里摸出个小木牌,扔给老班长:
“东三区,老刘的摊位,提我名字,价格公道点。”
他又看向木齐章,似乎对她一直的沉默有些意外:
“这姑娘,有什么想法?”
木齐章抬起头,目光平静:
“谢谢李哥指点。我们就是想做点小本生意,绝不给您添麻烦。”
李哥盯着她看了几秒咧开嘴笑了笑,刀疤随之扭动:
“有点意思。
行吧,老马,人你带着。有事,按规矩来。”
说完,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三人都松了口气。
老班长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压低声音:
“这关算是过了。李哥这人,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