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祠堂里跪着刚刚从老家归来的管家,花白的头发,挺直的脊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被祠堂里的穿堂风裹住了似的。
“老爷……老奴来晚了……”他的声音粗哑,像被冬日的寒风吹裂的粗陶,每个字都裹着化不开的泪,顺着他的两颊往下淌,滴在青砖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
这哪里是哭?是他压在心底十几年的恸,混着剜心的悔,堵在喉咙里。每一声呜咽都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您走时,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是老奴不孝,没能送您最后一程……”
陈先如站在一旁,默默的听着他的哭诉,望着他鬓角那片刺眼的白,想起小时候,管家陪着父亲在祠堂里教他认牌位上的字。那时的午阳也像这样,透过窗棂落进来,把管家的影子映在青砖上,也是这样挺直的脊梁,只是头发是墨色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力气。
可如今,那挺直的脊梁里,像是被岁月和迟来的悔恨蛀空了,只剩一副硬撑着的架子,连哭都不敢放出来。
案上的香快燃尽了。他上前,轻轻拍了拍管家的肩,递过香,管家接过,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好不容易点着,插进香炉时,火星烫了手指也没缩。
管家望着牌位,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似怕惊着谁:“您总说,等世道太平了,就去伊涵小姐坟前看看……如今您俩总算能在那边见着了,只是……您该劝着她,别总生您的气了……”
这话里藏着只有他和陈中铭才懂的旧事,陈先如没插话,只静静陪着。直到香燃了半截,管家才慢慢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神色平复了些,却依旧红着眼:“老了,不中用了,在少爷面前失态了。”
陈先如上前扶起,祠堂里只剩香烛燃烧的轻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秋虫鸣。
从祠堂出来,秋后的热浪仍裹着闷意,把内院厅堂外的梧桐叶晒得打蔫。陈先如引着管家进门,刚落座,丫鬟便端上两碗新沏的茶,青瓷盏沿凝着细密的水珠,却压不住空气里的燥热。
管家端起茶盏,没急着喝,指腹反复摩挲着杯底的冰裂纹——这盏子还是当年陈中铭常用的物件,釉色虽不如新瓷鲜亮,却透着股经年的温润。
陈先如的目光落在管家磨出毛边的袖口上——还是当年在陈家当差时穿的那件,陈先如心口一疼,软声道:“旺乐跟我说了婶子的事,您一个人在那边,日子想必难熬。”
这话戳中了管家的心事,他喉结动了动,把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压下眼底的湿意:“不辛苦,只是想着老爷生前的嘱托,总觉得该早点回来帮衬少爷。如今见少爷把家业打理得有起色,还添了姨太太,连小少爷都快落地了,老仆心里实在高兴。”
说罢,他起身朝陈先如深深躬身,动作虽不如年轻时利落,却满是郑重:“恭喜少爷,这就要撑起陈家的门户了。”
陈先如哈哈笑起来,伸手扶他坐下:“多亏了爹留下的底子,也亏得您当年教我的那些理事门道。只是……”他话锋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苦了兰?了。”
“少奶奶温柔通透,是个明事理的。”管家接过话头,语气里满是认可,“老爷当年果然没看走眼。若不是她在家主持中馈,少爷哪能安心去南方拓展生意?”
陈先如点点头,端起茶盏喝了大半,指尖在盏沿上轻轻划着:“您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娘总念叨您调的药茶,说府里丫头们学不会那火候;兰?虽精细,可遇着老规矩上的事,还是得您来掌眼才稳妥。再说,爹走了,院里能说体己话的老人,就剩您了。”
他抬眼直视管家,语气添了几分恳切:“往后这日子难,日本人在城里横得很,有您在,我们心里也踏实些。”
管家望着陈先如真诚的眼神,想起婶子走前拉着他的手说的话——“你这辈子跟陈家最亲,往后若还能动弹,就回去帮衬着”,眼眶不由得又热了。他攥了攥藏在袖中的手,慢慢起身,对着陈先如作了个半揖,声音哑得厉害却字字清晰:“少爷信得过老仆,老仆就守着这院子,守着老爷留下的家业。往后,陈家就是我的家。”
陈先如猛地站起身,上前拉住他的手,脸上满是激动:“大表叔能留下,可比我赚十间铺子还痛快!”
管家却抽回手,垂着眼,欠了欠身,语气带着几分妥贴:“还是按以前的叫法,喊我管家为好。”
“也好,就依您的规矩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丫鬟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月饼走进来,轻声道:“少爷,管家,今日是中秋,厨房蒸了些月饼,您二位尝尝。”
管家望着碟子里油亮的月饼,忽然想起往年中秋,陈中铭总会带着他和年幼的陈先如在院里赏月,那时街上满是舞龙舞狮的热闹声,如今却只剩满院的闷热和寂静。他拿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小口,甜腻的豆沙味在嘴里散开,心里却泛起些涩意。
陈先如见他神色微动,忽然想起祠堂里管家念叨的“秋伊涵”,斟酌着开口:“大表叔,方才在祠堂,我听见您提起‘伊涵’的名字……我一直想问,您以前跟爹私下聊起,说兰?像秋伊涵,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管家捏着月饼的手猛地一紧,豆沙馅从指尖溢出来,他却浑然不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掠过脸颊,他放下月饼,用帕子擦了擦手,声音低了些:“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再提死者,恐怕会打扰亡灵。”
“您跟爹聊的时候,怎么不怕打扰?”陈先如皱起眉,语气里添了几分追问,“况且这事在院里也不算秘密,您能保证没人私下提过?我只是想知道兰?哪里像她,怎么就成了打扰?难道这里还藏着我不知的事?”
追问像根细针,扎得管家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他喉结滚了半圈,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心里确是藏着连陈中铭到死,他都没敢说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