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老油坊的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王伯扛着半袋油菜籽,踩着露水往坊里走,木拖鞋踏在青石板上,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开,惊飞了檐下几只麻雀。
“王伯,今儿这么早?”守坊的老李头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脸发红。灶上的大铁锅冒着白汽,里面煮着的油菜籽咕嘟作响,混着草木灰的烟火气,在坊里弥漫开来。
“昨儿后晌收的新籽,潮乎,得赶早榨,不然要坏。”王伯把菜籽倒进石碾旁的竹筐里,拍了拍手上的灰,“你闻这味,多正!今年雨水匀,菜籽饱满,榨出的油保管香。”
老李头笑着应着,用长柄木勺搅了搅锅里的菜籽。金黄的菜籽在热水里翻滚,表皮渐渐发皱,一股青涩的香气随着蒸汽飘出来,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可不是嘛,前儿张婶来换油,还说去年的菜籽油炒青菜都带甜,今年保管更地道。”
老油坊是村里的老物件,青砖灰瓦,梁上挂着几串干玉米和红辣椒,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菜籽饼——那是榨油后剩下的渣,能当肥料,也能给牲口当饲料。最显眼的是屋中央那台老木榨,黑黢黢的,立在那儿像个沉默的巨人,木头上的纹路里浸满了油,摸上去滑溜溜的,带着股陈年老油的香。
王伯蹲在石碾旁,把煮好的菜籽倒在碾盘上。石碾是青石的,直径足有两米,由一头老黄牛拉着转。老黄牛戴着蒙眼布,迈着慢悠悠的步子,石碾子跟着“咕噜咕噜”转,菜籽被碾成了糊状,越碾越细,最后变成了深绿色的泥,裹着热气,散发出更浓郁的香。
“得碾到能攥成团才行。”王伯抓起一把菜籽泥,攥了攥,松开手,泥团慢慢散开,他点点头,“差不多了,上蒸桶。”
老李头早把蒸桶架在了灶上,桶是竹编的,外面裹着麻布。王伯用木铲把菜籽泥铲进蒸桶,铺得匀匀的,盖上木盖。灶膛里的火更旺了,蒸汽从桶缝里钻出来,带着股更醇厚的香,把坊里的晨雾都染得有了味道。
“蒸透了才能包饼。”王伯坐在门槛上,掏出旱烟袋,“当年我爹教我榨油,就说这一步最关键,蒸欠了,油出不来;蒸过了,油就带着焦味。”他点着烟,烟雾在晨光里慢慢散开,“那会儿我才你这么大,总嫌他啰嗦,现在才知道,老法子的讲究,一句都错不了。”
老李头往灶里添了块松柴,火“噼啪”响了两声。“可不是嘛,去年二柱子图省事,菜籽没蒸透就榨,结果油清是清,炒菜总出沫子,还得回来重榨。”
蒸好的菜籽泥要包成饼。王伯和老李头把干净的稻草铺在木板上,舀起菜籽泥倒在上面,像揉面团似的揉匀,再用稻草裹紧,拍成圆饼,一个个叠在木榨的凹槽里。稻草的清香混着菜籽的香,让人心里发暖。
“上撞杆!”王伯喊了一声,两人合力把粗木桩杆架在木榨上。桩杆有丈把长,一头连着木榨,另一头缠着厚厚的棉垫。王伯喊着号子,推着撞杆往后退,退到最头,猛地往前冲——“嘿哟!”撞杆“咚”一声撞在木榨的楔子上,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老李头跟着喊号子,声音沙哑却有力。“咚!咚!咚!”撞杆一次次撞在楔子上,木榨慢慢收紧,金黄的油珠从菜籽饼里渗出来,顺着木槽流进底下的陶缸里,滴滴答答,像在数着时光。
第一滴油落进陶缸时,天边已经亮透了。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油面上,泛着琥珀色的光。王伯停下撞杆,用长勺舀了点刚榨出的油,递到嘴边抿了一口,咂咂嘴:“嗯,够纯!”
老李头也尝了尝,眯着眼笑:“比去年的强,能卖个好价钱。”
正说着,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张婶挎着篮子来了。“王伯,老李头,我来换两斤新油!”张婶嗓门亮,“昨儿听娃说油坊开榨了,这不,揣着鸡蛋来换油。”
篮子里的鸡蛋还带着温乎气,是刚从鸡窝里捡的。王伯接过篮子,数了数,拿出个粗瓷瓶,往里面舀油。金黄的油在瓶里晃,映得张婶的脸都黄澄澄的。“新油炒菜香,给娃煎个鸡蛋,保管能多吃半碗饭。”
张婶笑着应着,眼睛瞟着木榨旁的菜籽饼:“伯,这饼给我留两个,家里的猪最爱啃这个。”
“给你留着!”王伯挥挥手,“等下榨完这槽,给你装筐里。”
太阳升高了,陆续有人来换油。李叔扛着一袋黄豆来换油,说要给在外地上学的儿子炸点油豆腐带去;刘奶奶提着个小陶罐,换了半斤油,说要做麻油灯——她总说,老油坊的菜籽油点灯,光都比电灯暖。
坊里渐渐热闹起来,撞杆的“咚咚”声,人们的说笑声,混着油香和烟火气,把晨光都染得沉甸甸的。王伯和老李头忙得满头汗,却乐呵着,额头上的汗珠掉进菜籽饼里,混着油,渗进了老木榨的纹路里。
王伯的孙子小石头背着书包跑进来,手里攥着个刚买的糖人。“爷爷,我放学了!”小石头凑到陶缸边,看油慢慢涨起来,“今天的油真黄,比昨天的好看。”
“那是,新籽新榨,能不好看?”王伯用手指蘸了点油,抹在小石头的鼻尖上,“闻闻,香不香?”
小石头吸了吸鼻子,咯咯笑:“香!晚上用这个炒菜,我要吃两大碗!”
老李头看着祖孙俩笑,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慢慢小了,锅里的水“咕嘟”声也轻了,坊里的油香却更浓了,像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夕阳西下时,最后一槽油榨完了。王伯和老李头坐在门槛上,看着陶缸里满满的油,像看着一缸金子。老黄牛在旁边嚼着菜籽饼,尾巴慢悠悠地甩着。
“收工喽!”老李头磕了磕烟袋锅,“明儿个,还得赶早。”
王伯点点头,望着天边的晚霞,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老油坊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关上,把满坊的油香和一天的热闹都锁在了里面,只等明天的晨光,再把它们轻轻唤醒。
这老油坊,就像村里的老伙计,守着日月,守着烟火,把一季季的菜籽,酿成了一缸缸的香,也把日子里的盼头,榨得浓浓郁郁,醇醇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