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工那天清晨,李建军站在迅腾电子厂的铁门外,仰头望着那扇缓缓升起的金属闸门。晨风卷着焊锡的焦糊味掠过鼻尖,他摸了摸胸前的试工单,上面 “装配车间” 四个字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工棚里瘸子三娃那句 “厂里的水磨石地滑” 突然在耳边响起,他下意识地紧了紧鞋带,却发现工装裤膝盖处的水泥渍还未洗净,在蓝白相间的厂服映衬下,像两块顽固的伤疤。
车间大门敞开的瞬间,一股裹挟着松香与机油的热浪扑面而来。百余名工人整齐地坐在传送带两侧,焊锡的烟雾在头顶聚成灰蓝色的云,传送带 “咔哒咔哒” 的运转声震得耳膜发疼。
李建军的目光被流水线尽头的质检员牢牢吸引 —— 那人戴着雪白的橡胶手套,指尖捏着元件的动作轻柔得像触碰蝴蝶翅膀,与他在工地被水泥磨出裂口的粗粝手掌形成刺眼对比。车间顶灯在水磨石地面投下冷冽的反光,映出他局促的影子,佝偻的脊背与周围工人挺直的坐姿格格不入。
“新来的?” 拉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港式普通话里混着浓重的粤语尾音。他用铅笔敲了敲李建军的工牌,“跟 3 号机台阿珍学。” 李建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短发女工正用镊子夹起芝麻大的电阻,烙铁头落下的瞬间,锡珠在元件脚与铜箔间绽开一朵银色的花,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烙铁是她手指的延伸。阿珍身旁的操作台上,整齐码放着二十个焊好的电路板,边角圆润的焊点在日光灯下泛着微光,而李建军的工作台还空无一物。
李建军在阿珍身旁的空位坐下,掌心的汗很快洇湿了操作台。面前的元件盒里,电阻、电容小得像米粒,烙铁头的红光让他想起工地烧红的钢筋。“看好咯。” 阿珍头也不抬,镊子尖精准地夹住电阻,手腕轻抖,烙铁已经完成三点焊接,“焊点要成圆锥体,不能虚焊。” 李建军屏住呼吸模仿,镊子却像突然变得有千斤重,第一枚电阻从颤抖的指尖滑落,滚进传送带缝隙消失不见。
“衰仔!” 阿珍终于抬眼,眉头拧成麻花,“手瓜软就唔好学人做焊锡!” 周围工位传来压抑的窃笑,李建军感觉后颈发烫,像被工地上的烈日直射。他慌乱地去捡元件,却碰倒了助焊剂瓶,刺鼻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邻座的女工皱着眉用袖口捂住口鼻。
烙铁头第三次烫到指尖时,水泡瞬间鼓起,钻心的疼痛让他险些打翻烙铁,阿珍眼疾手快按住他的手腕:“想搞出火灾咩!”
流水线不会因为新手的笨拙停下脚步。堆积的元件像小山般压过来,李建军的失误越来越多:焊锡粘连成疙瘩,元件极性装反,甚至把烙铁头按在了自己的工牌上。余光瞥见质检员戴着白手套的手在他的半成品上划过,指尖悬停在某个歪斜的焊点时,他听见对方用粤语嘀咕:“呢个北佬手生得好似猪脚。”
午休铃响时,李建军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焊锡渣,工装裤膝盖处蹭上了星星点点的松香。他躲在车间角落,盯着老工人们焊接的手势 —— 有人习惯用左手送锡丝,有人会在焊接前用刀片刮元件脚。
远处流水线尽头,质检员的白手套在阳光下晃得刺眼,他突然意识到,这里的 “手艺” 不再是扛动多少斤水泥,而是让锡珠在毫米级的空间里开出完美的花。汗水顺着脊梁滑进裤腰,他想起在工地扛水泥时,再重的麻袋也能咬牙背起,此刻却被一粒小小的电阻难倒。
“喂!” 一个带着四川口音的女声突然响起。李建军回头,看见斜对角工位的女工扔来一本破旧的手册,封皮上 “电子元件手册” 几个字被磨得模糊,扉页歪歪扭扭写着 “江湖救急”。女工冲他挤了下眼睛,转身又投入工作,马尾辫随着动作在肩头晃动。翻开手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不知谁画的焊接技巧图,用红笔圈出的 “焊点角度 45°” 字样已经晕染,但字迹依然清晰。
整个午休时间,李建军都在研究手册里的元件参数。他用废电路板练习焊接,烙铁头落下的次数越多,心跳反而越稳。当他终于能让锡珠在电阻脚上凝成标准的圆锥体时,下午开工的铃声恰好响起。
阿珍扫了眼他练习的成果,鼻腔里哼出半声:“马死落地行,总算唔系蠢到无药医。” 但这次,她主动把自己调配好的助焊剂推到他面前,“试试呢个,焊点会靓啲。”
暮色降临时,李建军的工装裤口袋里装满了报废的电路板。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车间,膝盖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厂区门口,霓虹灯 “迅腾电子” 的红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他突然想起工棚里瘸子三娃说过的话:“城里的路,都是用碎骨头铺的。” 而此刻,他手掌的水泡、指甲缝的焊锡渣,何尝不是新铺就的砖石?
回到工棚,春杏正在用煤油炉煮挂面。看见李建军布满水泡的手,她的眼圈瞬间红了:“这是遭了多少罪…” 话没说完,瘸子三娃拄着拐杖凑过来,粗糙的手掌轻轻按在他手背上:“疼吧?当年我学修拖拉机,齿轮咬掉半根手指,现在不也能编竹篮?”
月光从竹架板缝隙漏进来,照在李建军摊开的手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与车间里的焊锡烟雾重叠,勾勒出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深夜,工棚里的鼾声此起彼伏。李建军借着月光翻开那本《电子元件手册》,书页间夹着的废电路板上,他用铅笔标注着每个焊点的问题。窗外传来远处工地的搅拌机声,混着电子厂车间未停歇的传送带 “咔哒” 声,在他耳中渐渐交织成新的节奏。
他摸了摸胸口的电工证,塑料封皮上的烫金字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 这座城市正在用焊锡与松香,重塑他从黄土高原带来的筋骨,而那些被烙铁灼伤的痕迹,终将成为他在电子世界里的第一道 “军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