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上。
老板的手指在红木桌上敲出闷响,每一下都像砸在鼓点上。“导航系统,必须降本20%。”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做不到,这个项目就取消。”
投影仪的光束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博士站在幕布前,手里举着张“成本收益分析图”,红色的折线像条毒蛇,死死咬着“研发成本”那一栏。
“我有个方案。”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把李工设计的滤波模块简化,用电阻分压电路替代,能省15%的成本。”他用激光笔在图纸上划了道粗线,“您看,这里的电感和电容都可以省掉,原理是一样的。”
建军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原理不一样!”他的声音撞在玻璃隔断上,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他冲到幕布前,抓起马克笔,在博士划的粗线上重重打了个叉,“滤波模块是用来抗干扰的!山区信号弱,简化后杂波会淹没定位信号,车开到半山腰就会失灵!”
马克笔的油墨在幕布上晕开,像团愤怒的墨渍。他指着坐在第一排的客户代表——几个穿着工装的男人,袖口还沾着机油,“他们是做物流的,跑的都是偏远地区,秦岭、大兴安岭……出问题谁负责?是扣我的工资,还是您赔他们的货车和货物?”
客户代表们的脸色有些难看,有人掏出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老板的脸一点点沉下来,像块被水浸透的灰砖。“李建军,”他敲了敲桌子,“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我是工程师!”建军的胸口剧烈起伏,马克笔被他攥得变了形,“工程师就得对自己的设计负责!”
博士在旁边轻咳一声,慢悠悠地说:“李工太理想化了。从数据模型看,电阻分压的稳定性在城市环境下是达标的,山区的使用场景只占5%,为了这5%的概率增加15%的成本,不划算。”他调出一份Excel表格,“您看,这样修改后,项目的RoI(投资回报率)能提高三个百分点。”
“不划算?”建军冷笑,“去年冬天,东北客户的车因为信号失灵掉进沟里,拖车费、维修费加起来,够买一百套滤波模块!那笔账怎么不算?”
老板突然拍了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在“成本收益分析图”上洇出个湿斑。“够了!”他指着门,“这个方案就这么定了,你执行也得执行,不执行也得执行!不想干就滚蛋!”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的出风口在“嘶嘶”地吐着冷气。客户代表们低着头,没人敢说话。建军看着幕布上被划掉的滤波模块图纸,突然觉得那红色的叉像把刀,插在自己的心上。
他转身走出会议室,没关门。身后传来老板的声音:“博士,你跟张主管对接下,尽快拿出修改后的图纸。”
走廊的声控灯坏了,忽明忽暗。建军摸出根烟,却发现打火机没气了。他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像在发泄什么。
秀兰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块浅卡其色的布。
这是最后一块有机棉样品布了,边角已经磨得发毛。她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成巴掌大的方块,打算给李梦做口水巾。
阳光透过芒果树的叶子,在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李梦坐在学步车里,小下巴蹭着刚做好的口水巾,笑得咯咯响,口水顺着下巴滴在布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秀兰笑着帮她擦口水,指尖触到布料柔软的纤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下。
王老板上午又打来电话,语气比上次软了些:“秀兰,定金我可以先付20%,三万块的货,先给你六千,怎么样?”
她当时没敢答应,只说“跟当家的商量下”。六千块,离三万块的面料款还差得远,但至少是个指望。
厨房里飘出馒头的香味,是她下午发的面。面粉不多了,只够蒸六个小馒头,打算晚上给建军当夜宵。
建军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他没像往常那样先抱李梦,而是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衬衫领口也磨歪了,看起来很累。
“回来了?”秀兰放下手里的布和剪刀,起身想去给他倒杯水。
“嗯。”建军的声音闷闷的,像塞了团棉花。
秀兰重新坐下,拿起针线,笨拙地给口水巾锁边。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行的小虫。“王老板又来电话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说……可以先付20%定金。”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李梦在学步车里摇摇晃晃的声音。
建军没说话。他弯腰从公文包里掏出个东西,放在茶几上——是台导航样机,外壳上有个明显的裂痕,正是上次被东北客户退回的那台。
他拿起样机,用手指着里面的电容:“你看,这就是偷工减料的下场。”电容的焊点歪歪扭扭,像条扭曲的蛇,“张启明用国产电容替代进口的,省了几块钱成本,结果呢?差点出人命。”
秀兰捏着口水巾的手停住了,针尖扎在手指上,渗出一小滴血珠。她看着那台样机,又看了看手里的布,突然明白了建军没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了。”她把针线放下,拿起那块刚剪好的布,轻轻盖在李梦的学步车上,“订单的事,我不接了。”
建军抬起头,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秀兰站起身,把剩下的布收进柜子里。那块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底层,上面压着李梦的小衣服。“馒头蒸好了,我去给你热两个。”她走进厨房,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
厨房里,蒸锅冒着白汽,氤氲了她的眼睛。她不是不想要那笔订单,只是看着建军疲惫的脸,看着那台被退回的样机,突然觉得,有些钱,还是不赚的好。
客厅里,建军拿起那台有裂痕的样机,反复看着。屏幕已经黑了,但他仿佛还能看到上面疯狂跳动的定位点,看到王总愤怒的脸,看到老板在会议上冷漠的表情。
李梦摇摇晃晃地挪到他脚边,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裤腿。
建军低下头,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他把李梦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用软乎乎的小脸蹭着他的下巴,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阳台上的月光,静静地洒在那堆歪歪扭扭的口水巾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建军知道,明天去公司,他还得面对那个“降本20%”的命令,还得和张启明、博士他们周旋。但此刻,抱着怀里温热的小生命,闻着厨房里飘来的馒头香,他心里那块被会议冻硬的地方,似乎悄悄软了一小块。
只是,那块软下来的地方,很快又被明天的压力填满了。他不知道,这场关于成本与质量、资本与良知的较量,还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