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初的深圳,冷得带着股黏腻的湿意,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裹在人身上,透不过气。李建军刚把调试好的门禁测试报告发给甲方,手机就响了,是小区快递柜的取件提醒——备注写着“广州寄来,易碎品”。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用想也知道是梦梦寄来的。
换鞋出门时,秀兰正在阳台收衣服,看见他要去取快递,笑着说:“肯定是梦梦寄的寒假行李吧?这孩子,总说‘妈妈不用寄被子,我自己能扛’,还是偷偷把厚衣服寄回来了。”
建军没接话,脚步匆匆地往小区门口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又快又乱——他既期待是女儿的消息,又怕看到女儿的期待,怕自己又要像上次那样,用“忙”来敷衍。
快递柜打开时,里面放着个扁扁的纸箱,外面裹着两层泡泡纸,用红色胶带缠得严严实实,胶带缝隙里露出一张小小的便签,写着“爸爸收”,字迹歪歪扭扭,是梦梦的风格。他抱着纸箱往回走,脚步放得很轻,像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回到家,他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拆开泡泡纸。里面不是行李,是一幅画,装在简易的塑料画框里,画纸是那种小学生常用的素描纸,边缘被裁得整整齐齐。
画的主体是广州塔,用天蓝色的蜡笔涂得饱满,塔尖顶着一团粉色的云,像颗甜甜的。塔下站着三个人,中间的小姑娘扎着高马尾,穿着灰色卫衣,手里举着个小小的奖杯——是她计算机竞赛的奖品,不用看脸也知道是梦梦。她的左边站着个穿蓝色衬衫的男人,右边是个穿碎花裙的女人,两人都笑着,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像极了他们一家人。
画的右下角,用彩笔写着“2015年1月 李梦画”,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翘得老高。
建军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画纸上的广州塔,指尖触到蜡笔的纹路,粗糙又温暖。他想起梦梦小时候,第一次学画画,把他画成了“大耳朵图图”,还得意地举着画说“爸爸最帅”。
可现在,女儿已经在广州读大学,画里的广州塔他只在照片里见过,女儿说的学校附近的煲仔饭,他也从没吃过。
他翻过画框,背面贴着张浅粉色的便签,是梦梦的字迹:“爸,这是我上周在图书馆画的,广州塔真的很高,晚上亮灯的时候特别好看。寒假我回家前,咱们一起去广州塔好不好?我带你去吃我学校门口那家煲仔饭,老板说我是‘常客’,每次都给我多加个蛋。对了,我还想带你去我们学校的计算机实验室,给你看看我做的小程序~”
“嗡——”建军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砸在画纸上的广州塔上,蓝色的蜡笔被晕开,像一片小小的海。他赶紧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乱,晕开的蓝色越来越大,像他心里蔓延的愧疚。
他其实想去。想看看女儿每天上课的路,想尝尝她说的“多加个蛋”的煲仔饭,想走进她的实验室,听她像小时候那样,叽叽喳喳地讲她的小程序。想把画里的场景变成真的,想让女儿再挽着他的胳膊,说“爸爸你看,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可他不敢。
他怕到了广州,自己突然情绪失控,像对秀兰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怕陪女儿逛塔的时候,突然想起项目的事,变得心不在焉;怕女儿看出他眼底的青黑,看出他身上藏着的安眠药,看出他“连睡眠都控制不了”的脆弱。
他现在的状态,像个随时会碎的玻璃娃娃,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敢陪女儿去实现画里的愿望?
“是不是梦梦寄的画?”秀兰端着水果走过来,看见他手里的画,眼里亮了起来。
“没什么,就是她画的广州塔。”建军擦了擦眼角,声音发哑,“寒假项目可能要加班,去广州的事,再说吧。”
秀兰的脚步顿了一下,手里的水果盘差点晃洒。她看着建军紧绷的侧脸,看着他按在沙发上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知道,他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他怕自己的状态扫了女儿的兴,怕自己连“陪女儿玩一天”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加班也不差那两天吧?”秀兰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声音带着恳求,“梦梦盼了好久,她跟我视频的时候说,‘爸爸肯定会喜欢广州塔的’。”
“说了再说吧,项目的事还没定。”建军站起身,避开秀兰的目光,“我去书房改改报告,甲方催得紧。”
他逃似的走进书房,关上门,把秀兰的话和画里的温暖都关在了门外。书房里没开灯,光线昏暗,他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过了很久,他才悄悄走到客厅,拿起那幅画,又走回书房。画纸上的广州塔泛着淡淡的蓝光,像一盏小小的灯。他摸着画里三个人的笑脸,眼泪又掉了下来——他多想变成画里的样子,笑着陪女儿,笑着陪秀兰,可现实里的他,却被焦虑和药物困住,连笑都觉得费力。
“爸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着画,小声嘀咕,声音带着哭腔,“以前爸能陪你画画,能陪你去公园,现在爸连陪你去广州塔都不敢了……”
他想起上周精神科医生的话:“你这是焦虑引发的社交恐惧,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敢面对,再拖下去,会越来越严重。”那时候他还不信,现在看着画里的女儿,才知道医生说的是真的——他连对女儿的爱,都不敢坦然表达了。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秀兰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件厚外套。她看着建军蹲在地上,抱着那幅画,肩膀微微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画纸上。她的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了下来,却没敢进去——她怕自己一进去,会打断他难得的脆弱,怕他又会像以前那样,用“忙”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外套放在门口的椅子上,转身悄悄离开。走到客厅时,她拉开抽屉,看着里面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心理医生名单——是她托朋友打听的,擅长焦虑症和亲子关系疏导。她本来想这周跟建军说,可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又把名单往抽屉深处推了推,压在一堆旧报纸底下。
她怕说了又惹他生气,怕他说“我看的是精神科,不用心理医生”,怕把他推得更远。
书房里,建军把画小心翼翼地放进书桌的抽屉里,用一本厚厚的测试报告压着——既想藏起来,又怕不小心弄坏。他知道,这个寒假,他大概率还是会用“加班”来敷衍女儿,还是会把画里的愿望藏在心里,还是会继续靠安眠药睡个囫囵觉。
可他不知道,那幅画里的广州塔,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落在了他心里。虽然现在被焦虑和恐惧覆盖,却悄悄在生根——那是他对女儿的爱,是他对“正常生活”的渴望,是他心里还没熄灭的微光。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深圳的灯光亮了起来,像星星落在了地上。
他掏出手机,想给女儿发条消息,说“爸想去广州塔”,可手指悬在屏幕上,却迟迟没按下去。最终,他只发了条“天冷了,注意保暖”,发送成功后,赶紧把手机锁屏,像是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
黑暗里,书桌抽屉里的画,还在泛着淡淡的蓝光。那是女儿的期待,是他的渴望,也是这个冰冷冬天里,唯一能让他觉得温暖的东西。可他不知道,这份温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照进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