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的雨,下得黏腻又漫长。窗外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像李建军此刻混沌的思绪——换了第三个医生,调整了第五次药方,他的日子依旧在“时好时坏”的怪圈里打转,像被按下了循环键,看不到尽头。
这天早上,秀兰把新熬的小米粥端到桌上时,建军正坐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扶手的布料。浅灰色的布料被他抠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白色棉絮,像他被一点点磨碎的耐心。“今天状态怎么样?能吃碗粥吗?”秀兰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昨天他难得吃了一碗饭,她以为情况能稍微好转。
建军抬起头,眼神里没什么光彩,却点了点头。他端起碗,一勺一勺慢慢喝着,粥的温度刚好,带着淡淡的米香,可他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像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这是他“好”的时候——能吃下东西,能安静坐着,不怎么说话,却也不烦躁。
可到了下午,那点“好状态”就像退潮的海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在沙发上,刚看了五分钟电视,屏幕上跳动的画面突然变得刺眼,耳边的声音也像炸雷似的响起来。他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遥控器“啪”地掉在地上,电池都摔了出来。
“怎么了?”秀兰赶紧跑过来,想捡遥控器,却被他拦住。
“太吵了……”他皱着眉,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脚步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从沙发走到门口,再从门口走到阳台。
秀兰站在一旁,看着他焦躁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她知道,这是他“坏”的时候——坐立不安,烦躁不堪,连一点微小的声音都能刺激到他。她想劝他坐下来歇会儿,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试过,每次劝他,只会让他更烦躁,甚至会忍不住发火。
这样的日子,他受够了。前几天,他趁着秀兰去买菜,偷偷把药藏了起来——他想试试,不吃药是不是能好点,是不是能找回点“正常人”的感觉。可停药的第一个晚上,他就彻底崩溃了。
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脑子里像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叫,“没用”“累赘”“治不好”的念头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难受地躺在床上,烦燥又恼怒,直到天快亮,也没合过眼。第二天早上,头痛像要炸开似的,每动一下,太阳穴都突突地疼,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秀兰发现他没吃药时,眼眶瞬间红了,却没骂他,只是默默把药找出来,递到他面前:“吃了吧,别跟自己较劲。”
建军看着那几片白色的药片,手指颤抖着接过来,喝口水把药片吞了下去。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不吃药,是整夜的失眠和头痛;吃了药,是昏沉的麻木和偶尔的烦躁。他像被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笼子里,左边是火,右边是冰,怎么选都是痛苦。
又过了几天,难得是个晴天,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地上,带着点难得的暖意。秀兰看着建军坐在沙发上,眼神比前几天清明些,心里又燃起一丝期待:“咱们去公园走走吧?晒晒太阳,呼吸点新鲜空气。”
建军的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拒绝——他怕外面的人,怕那些目光,怕那些声音。可看着秀兰眼底的期待,像快要熄灭的火星,他终究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出门前,他特意穿戴整齐,并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公园里人不多,大多是散步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笑声和说话声顺着风飘过来,落在他耳朵里,却像针一样扎着他。
“咱们去那边坐会儿吧?”秀兰指着不远处的长椅,那里靠着树荫,没什么人。建军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坐下时,后背紧紧贴着椅背,眼睛盯着前方,面无表情,他感受不够悠闲和生趣,他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秀兰从包里拿出洗好的草莓,递给他一颗:“尝尝,挺甜的。”他接过草莓,放在嘴里,却没尝出甜味,只觉得酸得牙痒。坐了还不到十分钟,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有虫子在身上爬。
“咱们回家吧……”他站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恳求,“我难受,想回家。”
秀兰看着他的脸,眼底的红血丝又冒了出来,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家走。路上,建军走得很快,脚步急促,像在逃跑,直到推开家门,把外面的喧嚣都关在门外,他才略感安静些,长长地舒了口气。
只有在家里,在这个熟悉的、昏暗的小空间里,他才能稍微放松一点——这里没有别人的目光,没有嘈杂的声音,只有秀兰的陪伴。可这份放松,也只是暂时的,像泡沫一样,一戳就破。
夜里,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窗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建军靠在床头,没睡着,眼睛盯着身边秀兰的睡颜。她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头发里也冒出了几根显眼的白丝——这几个月,她为了照顾他,熬了太多夜,操了太多心,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建军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浓重的愧疚,像潮水似的将他淹没。他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绝望,把秀兰也拖进了泥潭里,让她跟着自己受苦,跟着自己看不到希望。
“要不……你别管我了。”他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绝望,“找个好人家吧,别跟着我遭罪了。”
秀兰猛地醒过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抑制不住的哭腔:“我不找!我就陪你!咱们一起等你好起来,一起等梦梦毕业,一起去广州塔……”
她的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冰凉的,却烫得他心口发疼。他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眼泪也无声地掉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知道,秀兰是真心想陪他,可他更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对她最大的折磨——他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得她喘不过气,压得这个家快要撑不住了。
“没用的……”他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麻木的绝望,“好不了了,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好起来……”
秀兰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他,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卧室里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像化不开的墨。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雨停了,东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卧室里,形成一道细长的光带。建军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念头,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
吃药、换处方、看医生;烦躁、麻木、偶尔好转;期待、失望、再期待……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却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光。他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好起来”的那天,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等。
他动了动手指,想摸摸秀兰的头发,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的意愿都没有。黑暗像潮水一样,再次将他淹没,这一次,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他累了,真的太累了,累得只想沉在这片黑暗里,再也不出来。
秀兰还在躺着。建军看着她,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念头也慢慢熄灭了——或许,就这样吧。就这样在黑暗里待着,至少不会再给她添麻烦,不会再让她为自己哭,不会再让她在亲情和爱情的拉扯里,苦苦支撑。
窗外的光越来越亮,可那道光,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黑暗。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混沌,像一个没有出口的死循环,把他牢牢地困在里面,再也逃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