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站在枫林戒酒康复中心门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古董手术刀。这座红砖建筑被秋日的枫叶环绕,美得像个度假村,而非关押酒鬼和疯子的地方。
一周前在林修公寓的对话仍在他脑海中回荡:是时候面对他了,周沉。是时候知道完整的真相。
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林修从驾驶座走出来。今天他穿着正式的深蓝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看起来像个年轻有为的学者,而非跟踪狂。
准时如常。林修微笑着走近,紧张吗?
周沉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康复中心的大门:你确定他在这里?
二十年零四个月。林修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文件,自从你母亲把他送来后,他就再没离开过。他递过一份病历,除了偶尔的短期外出——比如参加你母亲的葬礼。
周沉接过文件,手指微微发抖。纸上是父亲熟悉的签名,日期是去年三月——母亲去世两个月后。他一直以为父亲在国外无法赶回,原来...
为什么我不知道?周沉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林修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记忆是个有趣的东西,周沉。它可以被塑造、被编辑,甚至被完全重写。他指向文件上的一行字,看这里——患者对家庭事件的记忆存在系统性偏差,建议继续维持现状。签字人是你母亲。
周沉猛地合上文件:够了。我要见他。
林修领着他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向主楼走去。阳光透过枫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无数血红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有个情况你需要知道。在进门前的最后一刻,林修停下脚步,你父亲...他的状况不太好。长期酗酒导致器质性脑损伤,有些记忆已经...
直说吧。周沉打断他。
他不一定认得你。林修轻声说,至少,不认得现在的你。
接待处的护士热情地招呼林修:林医生,又来看12号病人?
周沉猛地转头:医生?
林修面不改色地签完来访登记:我在这里做志愿者。心理学专业背景总是有用的。他转向护士,这位是周先生,12号的儿子。
护士的表情变得谨慎:啊,是的...周医生交代过。她递给周沉一张访客卡,请别待太久,病人容易疲劳。
穿过走廊时,周沉抓住林修的手臂:什么周医生?这里还有另一个周医生?
林修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母亲。这里是她参与创办的,记得吗?枫林心理健康与戒瘾中心
周沉松开手,一阵眩晕袭来。母亲确实提过参与某个康复项目,但他从不知道具体细节。又一个被刻意模糊的记忆。
12号房间在走廊尽头,门牌上简单写着周明远。林修轻轻敲门,里面传来含糊的应答声。
准备好了吗?林修低声问。
周沉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明亮,窗前坐着一个白发稀疏的老人,正在摆弄一副拼图。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身,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认出儿子的迹象。
小林啊。老人对林修露出微笑,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带了新朋友来?
周沉的胃部绞紧。父亲——曾经高大威严的父亲——现在佝偻得像棵枯树,双手因长期颤抖而扭曲变形。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种空洞茫然的眼神,与周沉记忆中锐利如鹰的目光判若两人。
周叔叔,这是周沉。林修轻声说,手轻轻搭在周沉背上,您儿子。
老人歪着头,像在努力理解一个复杂的笑话:我儿子?不,不...小沉才这么高。他比划着一个儿童的高度,而且他在寄宿学校,要圣诞节才回来...
周沉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墙壁。父亲记忆中的他还是个孩子,这意味着...
他卡在了什么时候?周沉嘶哑地问。
1997年。林修平静地回答,你十岁那年。之后的所有记忆都是碎片化的。
老人突然兴奋地拍手:对了!小沉喜欢飞机模型!他颤巍巍地走向书架,取下一个布满灰尘的盒子,我给他准备了这个...等他回来...
盒子里是一架未组装的波音747模型,包装已经泛黄。周沉记得这个模型——他十一岁生日时确实收到了,但父亲当时醉醺醺地摔碎了它,然后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至少这是他记忆中的版本。
周叔叔,林修温柔地问,您记得给小沉过十岁生日吗?
老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恐:不...不...那天不好...他开始剧烈颤抖,我喝了酒...摔碎了小陶的礼物...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周沉上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尖锐。
老人退缩了一下,像是害怕挨打:周医生...周医生来了...给我打了一针...他抓住林修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别告诉小沉!别告诉他爸爸是个怪物!
周沉转身冲出房间,走廊的墙壁在他视线中扭曲变形。他跌跌撞撞地找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镜中的男人面色惨白,额头上布满冷汗,眼中是纯粹的恐惧——他在无数患者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脸上。
呼吸。林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他背上,慢慢来,吸气...呼气...
周沉甩开他的手: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你早就计划好了!
林修没有否认:是的。但这不是报复,周沉。这是治疗。
治疗?周沉冷笑,什么见鬼的治疗需要这种...这种...
暴露疗法。林修平静地说,面对创伤性记忆的最有效方法。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你母亲的治疗方案。对你父亲的,也是对你的。
周沉展开纸张,上面是母亲工整的字迹:鉴于小沉对创伤事件的记忆扭曲程度,建议采用阶段性记忆重构。首先建立安全情境,然后逐步引入修正性信息...
纸页在他手中簌簌作响:所以她...重新编排了我的整个童年记忆?
不只是她。林修轻声说,还有孟教授。这是他们的研究项目——创伤性记忆的重构与修复他顿了顿,而你,周沉,是他们的明星案例。
周沉的世界天旋地转。他毕生所学的心理学理论,他所坚信的自我认知,甚至那些看似真实的童年记忆——全都被打上了问号。如果连记忆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实的?
证明给我看。他听见自己说。
林修早有准备,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你母亲的完整研究笔记。包括对你进行的每一次记忆调整的详细记录。
周沉翻看文件,熟悉的医学术语此刻读来却像恐怖小说。1997年12月24日:对受试者S.Z.进行第三次记忆干预,成功将父亲暴力事件替换为轻微冲突...;1998年3月15日:受试者S.Z.对重构记忆表现出良好适应性,噩梦频率降低75%...
我是他们的实验品?周沉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林修的手轻轻覆上他的:你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以为这是在保护你。
周沉猛地抬头:那你呢?你在这出闹剧中扮演什么角色?
林修的眼神变得复杂:最初是观察者。后来...他苦笑一下,成了共犯。孟教授认为我需要近距离研究健康心理机制,所以安排我接近你。
大学时?
更早。林修轻声说,我十岁那年被转介给你母亲治疗。因为我对邻居男孩表现出过度依恋倾向他看向镜子中两人的倒影,她没想到的是,这种依恋只是转移了对象。
周沉突然明白了:
林修微笑,完美的、被精心修复的你。我着迷于你身上那种...人造的完整性。就像收藏家痴迷于修复完美的古董。
周沉一拳砸在镜子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洗手间里回荡。鲜血从他指关节渗出,滴在白色洗手池里,像小小的红玫瑰。
所以这一切——跟踪、收藏、这场该死的——都只是某种变态研究?
林修抓住他流血的手,用随身携带的手帕紧紧按住伤口:不。研究只是开始。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在了解你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裂缝...看到真实的你正在苏醒。他凑近周沉耳边,我想解放那个真实的你,周沉。不是被母亲修复的完美儿子,不是冷静自持的周医生,而是...
一个像你一样的疯子?周沉冷笑。
林修没有否认:我们本就是同类。只是你被教会了隐藏,而我...他轻轻舔去周沉手背上的一滴血,我学会了享受。
周沉应该感到恶心,应该推开这个疯子。但某种更原始的本能让他站在原地,任由林修的唇擦过他受伤的皮肤。疼痛与快感奇异地交织,像电流般窜过脊椎。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周沉低声问。
林修松开他的手:因为时机成熟了。你准备好了。他指了指那份文件,继续读。最后几页。
周沉翻到最后,发现是母亲的私人日记摘录。日期是她去世前三个月:小林是对的,小沉有权知道真相。但我太懦弱,无法亲自告诉他。也许...也许小林能完成这件事...
日记在此中断。下一页是母亲的死亡证明复印件。
她委托你的?周沉的声音嘶哑。
林修点头: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们谈了很多。关于你,关于真相,关于...如何让你在不崩溃的情况下接受它。他苦笑,显然我没完全成功。
周沉看向镜中破碎的倒影——他自己的脸被裂痕分割成扭曲的碎片,恰如他此刻的内心。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是操纵记忆的共犯,而他...他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假象。
现在怎么办?他问,惊讶于自己声音中的平静。
林修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小瓶子: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能帮你平稳度过这段时期。
周沉接过药瓶,突然笑出声:你给我开药?
我有临床心理学执照,周医生。林修微笑,只是不像你那么...正统。
周沉将药瓶放进口袋,与手术刀轻轻碰撞发出脆响: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很多。林修坦率地说,但今天已经够了。他指了指周沉流血的手,需要专业处理。
他们离开洗手间时,走廊尽头的12号房间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和老人的哭喊。护士们匆忙赶去,周沉站在原地,双腿像生了根。
不去看看?林修问。
周沉摇头:那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从来不存在。
回程的车里,两人沉默不语。周沉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试图在记忆的废墟中寻找一块坚实的立足点。但一切都变得可疑——那些温馨的家庭晚餐,父亲骄傲的拥抱,甚至母亲临终的忏悔...有多少是真实的?多少是被植入的?
你住哪?林修突然问,我送你回去。
周沉报了自己公寓的地址,然后惊讶地发现林修没有输入导航。当然,他早就知道了。
游戏还继续吗?周沉突然问。
林修瞥了他一眼:这取决于你。
周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今天该我问你问题。
请问。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是研究,不是治疗,不是...解放真实的我。周沉转向他,你想要什么,林修?
林修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指节泛白。阳光透过车窗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我想要...他缓缓开口,声音异常柔软,被记住。真实地、完整地被记住。他看了周沉一眼,就像我记住你一样。
周沉突然理解了。对林修而言,被遗忘是最深的恐惧。被母亲当做病例遗忘,被孟教授当做实验对象遗忘,甚至被周沉当做背景人物遗忘...这个疯狂的、执着的、过分美丽的男人,毕生所求不过是被人真正看见。
你成功了。周沉轻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林修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悲伤:是吗?即使知道我是个疯子?一个stalker?一个...
镜子。周沉打断他,你是一面镜子,林修。照出了我所有的谎言和伪装。他看向前方道路,这很痛苦,但...也许是必要的。
林修将车停在周沉公寓楼下,但没有熄火。两人沉默地坐着,都不确定该如何道别。
药每天早上一粒。最终林修说,如果做噩梦...你可以打给我。
周沉点头,却没有立即下车。他转向林修,发现对方正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像是要将他刻进记忆最深处。
下周三?周沉问。
林修的眼睛亮了起来:老地方。我的公寓。他犹豫了一下,除非你想终止...
周沉打断他,游戏继续。
他下车时,林修摇下车窗:周沉。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林修微笑,那笑容既温柔又危险,它糟透了,但你会爱上它的。
周沉看着林修的车消失在街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药瓶和手术刀。他应该感到恐惧,应该报警,应该远离那个危险的疯子。但当他走进公寓,面对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时,唯一确定的是——下周三,他会准时赴约。
因为在这场疯狂的游戏里,林修不仅是他的对手,也是唯一知道规则的人。而在记忆的废墟中,有时你需要一个见证者,即使那是个疯子。
周沉取出那把古董手术刀,刀锋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Z&c——周与控制,或者周与疯狂。也许两者本就是一回事。
窗外,暮色四合,第一颗星星在渐暗的天空中闪烁。周沉想起小时候母亲告诉他,那是夜神的眼睛,注视着世间万物。现在他知道了,真正注视他的只有林修——疯狂、执着、永不眨眼的林修。
他期待着下次见面。这念头本该令人恐惧,却莫名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