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成刚想开口阻拦,院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王二汉和两个家人正抬着个草席卷进来,草席边缘还滴着泥水。“爹,人给您抬回来了。”王二汉喘着气,额头上的汗混着灰,在脸上冲出两道印子。
“糊涂!”王天成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搁,瓷碗撞得桌角“当啷”响,“咱这是什么地方?能随便把生人往家带?”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站起身,往草席边走了两步。
烛火从门檐下探进来,正好照在老道脸上。那老道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颧骨高高凸起,可眉眼间那股硬朗劲儿,却让王天成心里“咯噔”一下——这张脸,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他俯下身,伸手拨开老道额前的乱发,指尖触到一片滚烫。就在这时,老道眼睫颤了颤,露出半只眼睛,那眼神里的疲惫和倔强,像极了多年前见过的一个人。“是你……”王天成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敢置信。
王二汉在一旁听着,纳闷道:“爹,您认识他?”
“别多问。”王天成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把人抬到我床上去,再让你娘把那箱人参拿出来,快!”
王二汉虽然满肚子疑惑,却不敢违抗,和家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老道往内屋抬。王天成跟在后面,看着老道露在草席外的手,指关节粗大,虎口结着层厚厚的老茧——这是常年握兵器的人才有的手。
进了内屋,王天成亲自给老道解了道袍,见他后心有块碗口大的淤青,像是被钝器打过,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取来金疮药,又让人烧了盆热水,用布巾蘸着温水给老道擦脸擦手,动作竟比平日里给孙子擦脸还轻柔。
“爹,您这是……”王二汉站在门口,看得直发愣。他印象里,父亲总是板着脸,就连当年收留呼延守用,都没这么上心过。
“出去。”王天成头也没抬,“让厨房熬点米汤,熬稠些。”
等屋里只剩他们俩人,王天成坐在床边,看着老道干裂的嘴唇,忽然叹了口气:“当年在双王府见过你,你跟在老王爷身后,替他牵着那匹雪狮子白。”
老道似乎没听见,呼吸依旧微弱。王天成也不指望他应,自顾自地往下说:“老王爷总说,你是他见过最能打的道士,当年在西凉,你一人一剑,挑了三个鞑子的帐篷。”他伸手按在老道的脉搏上,指腹感受着那微弱却坚韧的跳动,“能从京城跑出来,不容易吧。”
折腾到后半夜,老道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烧也退了些。王天成守在床边,直到天快亮才趴在桌案上打了个盹。
第二天一早,老道是被一股药香熏醒的。他睁开眼,见自己躺在雕花大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屋里的陈设虽不奢华,却透着股安稳气。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发软,刚一动,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天成端着药碗走进来,见他醒了,把碗往桌上一放:“醒了就好,把药喝了。”
老道盯着他看了半晌,沙哑着嗓子问:“阁下是……”
“王天成。”王天成在床边坐下,“大王庄的庄主。”
老道的眼神闪了闪,挣扎着要下床:“多谢庄主相救,贫道叨扰了,这就告辞。”
“急什么。”王天成按住他的肩膀,“你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再者说,从双王府出来的人,还怕多待几日?”
老道的身子猛地一僵,抬眼看向王天成,眼神里满是警惕:“庄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王天成端起药碗,递到他嘴边,“就是觉得,呼延老王爷的人,不该落到这般田地。”
“你……”老道的嘴唇哆嗦着,眼里突然涌上些潮气,“你认出我了?”
王天成点了点头:“当年老王爷七十大寿,我去赴宴,见你在演武场练过一套八卦掌,掌风里带着股狠劲,跟老王爷年轻时一个样。”
老道盯着药碗里的褐色药汁,沉默了半天,突然叹了口气,接过碗一饮而尽。药汁很苦,他却喝得面不改色,像是在吞咽多年的委屈。“贫道张三丰……不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张三丰,就是个没名没姓的道士,爹娘早亡,小时候在街头讨饭,是呼延老王爷把我捡回去,教我认字,教我练武。”
他抹了把脸,声音哽咽起来:“老王爷说,我这身手,不该只用来混饭吃,得学点本事,将来能保家卫国。后来老王爷去了,我就跟着少王爷,也就是呼延丕显……”
说到“呼延丕显”四个字,他的声音突然拔高,眼里迸出些狠劲:“少王爷待我恩重如山,可我……可我没能护住他!他从西凉回来前,让我在那边安置降兵,等我把事情办妥,回京城一看,双王府没了,变成了一座肉丘坟!庞文那个狗贼,我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我在京城转了三天,就在庞文府门外蹲了两夜,想趁他出来的时候拼了,可那狗贼身边总有几十号护卫,我连他三尺之内都靠近不了。”老道捶了下床板,指节泛白,“后来被他们的人发现了,一路追杀,我身上的钱早就花光了,又冻又饿,还中了他们一棍……我想着,不能死在京城那脏地方,得找个干净地儿闭眼,就凭着口气往前走,没想到……”
他看向王天成,眼里满是感激:“多谢庄主收留,这份恩情,贫道没齿难忘。”
“别说这些。”王天成摆了摆手,“你既然是老王爷的人,在我这就安心住着,等养好了身子再说。”
老道在王家住了五日,每日喝着米汤,吃着软面,身子渐渐硬朗起来。这天上午,他正在院里晒太阳,忽听一阵脚步声,呼延庆噔噔噔跑了进来,小脸蛋红扑扑的,手里还攥着个弹弓。
“道长爷爷!”呼延庆仰着小脸看他,“我听我外公说,你以前打过仗?可厉害了?”
老道被他喊得一愣,随即笑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那您能打趟拳给我看看吗?”呼延庆眨巴着大眼睛,满眼期待,“我二舅教我的那套拳,总觉得没劲儿。”
老道正觉得浑身发僵,想活动活动筋骨,便点了点头:“行啊,就让你看看。”
他站起身,在院里走了两圈,活动了下手脚。忽然,他猛地沉腰立马,双臂一振,道袍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的短打。只听“喝”的一声,他左掌推出,右拳紧随,脚步碾地有声,竟在青砖地上踏出些浅痕。
这趟拳打得又快又狠,招式间带着股凌厉气。老道越打越急,眼前仿佛出现了庞文那张奸笑的脸,西宫娘娘庞赛花那副骄横的模样。他抬腿踢向空中,像是在踹庞文的胸口;挥掌劈下,又像是在扇庞赛花的脸。每一招都带着恨,每一式都藏着怨,打得院角的落叶都跟着飞旋起来。
呼延庆站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小手紧紧攥着弹弓,连大气都忘了喘。
老道一套拳打完,收势站定,额头上渗着细汗,胸口微微起伏,却觉得浑身舒坦,像是把这些日子憋的气全吐了出来。他刚想说话,低头一看,却见呼延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腰板挺得笔直。
“道长爷爷,您收我当徒弟吧!”呼延庆仰着脸,眼神格外认真,“我要学您这套拳,学厉害了,将来能保护我姐姐,保护我外公!”
老道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孩子,快起来,这可使不得。”
“您不收我,我就不起来!”呼延庆梗着脖子,小脸涨得通红。
老道把他拉起来,他双腿一弯,又跪在了地上;再拉,再跪,跟钉在地上似的。老道没辙,捏了捏他的胳膊腿,只觉得这孩子筋骨结实得像铁棍,皮肉下藏着股韧劲,确实是块练武的好料。可他自己是朝廷钦犯,哪敢收徒弟?
正在这时,王天成走了进来,看着院里这一幕,笑着说:“道长,这孩子犟得很,你就收下他吧。”
“庄主,这……”老道面露难色,“您知道我的情况,带着他,怕是会连累你们。”
“你听我说。”王天成把他往密室里拉,“这徒弟,你不收也得收。”
进了密室,王天成关上门,压低声音说:“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老道一愣:“不是您的外孙,王三汉吗?”
“是,也不是。”王天成叹了口气,“他是呼延守用的儿子,呼延庆。”
老道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向王天成,眼睛瞪得溜圆:“您说什么?他是……少王爷的儿子?”
“正是。”王天成点了点头,“当年守用在我这成亲,后来被庞文的人追杀,不得已逃去幽州,临走前,金莲已经怀了身孕。这孩子,是呼延家唯一的根了。”
老道的嘴唇哆嗦着,转身就往外跑,到了院里,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呼延庆,突然“扑通”一声也跪了下去,对着孩子磕了个响头:“少主!老奴该死,到现在才认出您!”
呼延庆被他磕得一愣,眨巴着大眼睛:“道长爷爷,您这是干啥?”
老道抹了把脸,站起身,郑重地对呼延庆说:“孩子,起来吧,从今天起,我就教你练武。”
呼延庆一听,“腾”地跳了起来,拍着手笑:“太好了!谢谢师傅!”
“快去让厨房多做些吃的,”王天成笑着说,“今天得给你和你师傅庆贺庆贺。”
“哎!”呼延庆应着,像阵风似的跑向厨房,红绸子裤褂在阳光下飘得像团火。
老道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又热了,转头对王天成说:“庄主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这孩子教出来,让他将来能替满门报仇!”
从那以后,大王庄的院子里就多了道风景。白日里,王天成教呼延庆读书写字,三字经、百家姓,这孩子过目不忘,教一遍就能背个七七八八;到了夜里,老道就在院里教他练武,从扎马步到劈柴功,一招一式都毫不含糊。
呼延庆也肯下苦功,马步能扎一个时辰,手掌劈得柴禾满天飞,身上添了不少伤,却从没喊过一声疼。老道看着他那股韧劲,总想起年轻时的呼延赞,心里又疼又慰——呼延家的种,错不了。
月光透过院墙上的豁口照进来,照着两个练功的身影,一个苍老,一个稚嫩,却都透着股不屈的劲。远处的风里,仿佛传来了战马的嘶鸣,那是属于英雄的召唤,正等着这个孩子,一步步去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