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在坑洼不平的官道上颠簸前行,老旧的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车夫将鞭子甩得噼啪作响,驱赶着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骡,试图在夜色掩护下尽可能远离那片陷入混乱与火光的小镇。
凌薇蜷缩在车板上,冰冷的风刮过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让她因失血和疲惫而昏沉的头脑保持着一丝清醒。
肋下的伤口随着颠簸阵阵抽痛,但她咬紧牙关,默默忍受。
她回头望去,小镇的火光已缩成天边一抹微弱的橘红,喧嚣也彻底被荒野的寂静吞噬。
暂时安全了,但前路更加叵测。
车夫显然被那金丝和官兵的阵仗吓到了,一路沉默寡言,只偶尔用畏惧又好奇的眼神偷偷瞥一眼身后这个来历不明、出手惊人却又浑身是伤的小姑娘。
天光微熹时,骡车终于磨磨蹭蹭地靠近了郡城的边缘。
远处,巍峨的城墙轮廓在晨曦中显现,如同匍匐的巨兽,散发着沉重而压抑的气息。
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守城兵丁的检查似乎格外严格,气氛紧张。
“姑…姑娘…”车夫勒住骡子,声音发颤,不敢再往前,“前面就是郡城了,查得太严…我…我就送到这儿吧…”他显然怕被牵连。
凌薇没有勉强,默默点了点头,跳下车板。
车夫如蒙大赦,立刻调转车头,头也不回地扬鞭驱骡,飞快地消失在来的方向。
凌薇站在原地,望着那戒备森严的城门和长长的队伍。
直接进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陈主簿的海捕文书恐怕早已传遍郡城每一个角落。
她的计划,需要绕过常规路径。
她没有走向城门,而是沿着城墙根,向着记忆中风闻司秘密情报中提及的、郡城西北角一处相对偏僻、据说因为临近乱葬岗而守备稍松的城墙段摸去。
一路上,她尽量避开人烟,专挑荒僻小路。
伤口在持续跋涉下疼痛加剧,额角渗出冷汗,但她目光依旧锐利,观察着一切。
果然,西北角的城墙年久失修,蒿草丛生,墙根下甚至有一些流浪汉和乞丐搭建的窝棚,气味污浊。
守城的兵丁也远远躲在箭楼上,似乎不愿靠近这片“晦气”之地。
但这并非她的目标。
直接翻墙对于重伤的她来说难于登天。
她的目标是混在那些每日进出城运送污物、或者处理尸体的杂役之中。
这些人的通道往往偏僻,检查也相对敷衍。
她耐心等待,直到日上三竿,一辆散发着恶臭的、运送夜香的驴车吱吱呀呀地从不远处一个极不起眼的侧门驶出,几名带着口罩、面色麻木的杂役跟在车后。
机会!
凌薇迅速从怀中掏出最后一点污泥,更加均匀地抹在脸上和裸露的皮肤上,又将头发抓得更加散乱,甚至故意将衣服撕破几处,然后深吸一口气,压低下盘,假装跛脚,低着头,混在那几个杂役身后,学着他们麻木的样子,跟着驴车向那个侧门走去。
守侧门的只有一个老卒,正打着哈欠,对扑面而来的恶臭皱紧眉头,挥挥手示意赶紧过去,根本懒得仔细查看队伍后面是否多了一个人。
成功了!
凌薇心脏狂跳,强忍着激动,低着头,跟着杂役队伍,有惊无险地混入了高墙之内!
郡城内的景象与城外截然不同。
街道宽阔许多,商铺林立,行人如织,虽然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巡逻的差役明显增多,但表面的繁华依旧。
凌薇不敢在主干道停留,迅速钻入错综复杂的小巷。
她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地方稍作休整,并实施计划的关键一步。
她根据记忆中风闻司情报提及的零星信息,找到了一条名为“猫眼胡同”的地方。
这里鱼龙混杂,充斥着最低等的暗娼、私赌档和见不得光的交易,是藏匿和获取特殊信息的灰色地带。
她用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从一个看起来贼眉鼠眼的混混那里,买来了一套半旧但相对干净的粗布男装和一项破斗笠,又找到一个无人的破屋角落,迅速换上,将长发塞进帽子里,脸上依旧保持着污垢,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苦力。
稍微改变形貌后,她开始执行计划的核心部分。
她需要“借用”官府的力量,但不是通过陈主簿,而是……制造一个让更低层级、可能与陈主簿并非铁板一块的衙门不得不动的“由头”。
她的目标,是郡衙下属的——功曹房!
这是一个负责文书档案、考核官吏的部门,地位不高,却接触大量文件,且往往与负责刑狱、抓捕的部门存在职权摩擦。
她来到郡衙所在的街区,远远观察。
功曹房所在的偏院门庭相对冷清。
她耐心等待,直到看到一个穿着功曹房小吏服饰、抱着厚厚一叠文书、低着头匆匆从外面回来的年轻书办。
机会!
凌薇压低斗笠,快步迎了上去,仿佛不经意间与对方撞了个满怀!
“哎哟!”那小吏猝不及防,怀中的文书散落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凌薇连忙压低声音道歉,手忙脚乱地帮忙捡拾文书,就在这混乱的接触中,她极其巧妙地将一个东西塞进了那叠文书的最底下——正是那个被她用炭块极隐秘地画上了一个诡异符号(模仿幽冥阁标记)的平安符!
同时,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急促地低语了一句:“陈主簿……幽冥阁……黑石滩的银子……在城西土地庙……”
说完,她根本不等对方反应,将捡起的文书往对方怀里一塞,立刻转身,压低斗笠,快步混入人群,瞬间消失在小巷拐角。
那年轻书办被撞得晕头转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怀里被塞回了文书。
他愣在原地,看着那迅速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里的文书,一脸茫然和恼怒。
他抱着文书回到功曹房,一边抱怨着晦气,一边整理散乱的文书。
突然,他的手触到了一个不属于公文材质的、柔软的东西。
他好奇地抽出来一看——是一个做工粗糙却透着古怪的平安符,那若隐若现的金丝和那个诡异的符号,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联想到刚才那没头没脑的“陈主簿”、“幽冥阁”、“黑石滩的银子”……年轻书办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只是个小吏,但也听说过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黑石滩案和陈主簿的铁腕手段!
这平安符……这金丝……这符号……还有那神秘人的话……
这绝非小事!这可能是惊天的大案!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他拿着平安符的手开始发抖。
上报?万一牵扯到陈主簿……自己会不会被灭口?不上报?如果事后查出来,自己知情不报,同样是死罪!
巨大的恐惧和纠结笼罩了他。
最终,对责任的恐惧压倒了对上司的畏惧。
他不敢直接去找主官,而是偷偷找到了功曹房里一位以刚正不阿、脾气倔强闻名的老功曹,战战兢兢地将平安符和听到的话告诉了对方。
那老功曹看着平安符,听着那几句骇人听闻的话,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混迹官场多年,深知其中险恶,但这金丝和符号,以及指向明确的“城西土地庙”,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这很可能是一件能捅破天的大案!
而且,如果操作得当,或许也是……一份天大的功劳!
老功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他没有通过正常渠道上报,而是立刻带着平安符和那名战战兢兢的书办,直接去找与功曹房素有往来、且与陈主簿不太对付的郡尉!
郡尉掌管一部兵马,有缉捕之权,且一直对陈主簿独揽大权颇为不满!
郡尉看到平安符和听到转述后,果然又惊又怒,同时又隐隐感到一丝兴奋!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打击政敌的利器!
他立刻点起一队亲信兵马,毫不声张,直扑城西土地庙!
凌薇躲在远处,冷冷地看着郡尉的人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土地庙,然后冲了进去……
她并不知道庙里具体有什么,她只是根据风闻司情报里一个模糊的提示,选择了这个地点。但无论里面有什么,只要不是空空如也,就足以掀起风浪!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郡尉的人脸色古怪地从庙里押出来几个神色惊慌、明显不是善类的汉子,还抬出了几个沉重的、封着官印的木箱!
竟然真的……有收获?!看样子,像是某个秘密交易点或者黑库!
凌薇的心跳再次加速。
她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郡尉看着那些箱子和抓到的活口,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得意和狠厉!
他大手一挥:“带走!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立刻封锁消息!”
一场突如其来的抓捕,在郡城权力结构的缝隙中骤然完成!
凌薇知道,她投下的这块石头,已经成功地在看似平静的浑水中,激起了第一圈涟漪!
接下来,就是等待这涟漪扩散,引发更大的混乱和猜忌!
她不敢久留,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重新隐入错综复杂的小巷。
现在,她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身,并等待下一个时机——一个能够接近郡守府、寻找那份真正“鼎”的时机。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自以为得计,消失在巷口之时。
郡衙最高处,一间可以俯瞰大半个郡城的密室窗前。
陈主簿正脸色铁青地听着心腹的紧急禀报,手中精致的茶杯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功曹房…老倔驴…郡尉…土地庙…”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词,眼中燃烧着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大人,看来有老鼠混进来了,还想搅浑水。”心腹低声道,“要不要……”
陈主簿猛地一摆手,打断了他,眼神阴鸷得可怕:“慌什么!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想用这点东西扳倒我?做梦!”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冷声道:“郡尉那个蠢货,以为抓了几个喽啰拿了点脏银就能奈何得了我?正好,让他去咬!让他去查!看他能查出什么!”
“那…那个送消息的人…”
“找!”陈主簿语气森然,“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只老鼠给我揪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
他顿了顿,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另外,给幽冥阁那边递个话…就说,‘鱼饵’已经进城了…让他们…可以‘收网’了。”
心腹身体微微一颤,低头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