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身体内部弥漫开来，如同冻僵的肢体浸入温水中，带着细微的刺痛和逐渐舒展的复苏感。“头雁”漂浮在那片新生的、晶莹剔透的脉络之上，看着翠绿的嫩芽从光导纤维般的结构中抽出，舒展叶片，散发出柔和的生命光晕。
疯狂的低语、撕裂的痛苦、腥甜的气味……所有属于那个“矛盾体”的痕迹，都在以那点翠绿萌芽为中心扩散的“水晶琥珀”般的新秩序下，被无声地抚平、覆盖、转化。
毁灭的暴风眼，化作了生机的温床。
这变化过于剧烈，过于奇迹，以至于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口气吹散这脆弱的幻境。
掌心中，那与新生脉络同色的光纹微微发热，传来一种奇异的、脉动的连接感。仿佛她的心跳正与这片新生的世界逐渐同步。
【……稳定……】
【……生长率……超预期……】
【……结构……趋于和谐……】
一段清晰的、不再夹杂痛苦咆哮的意念流掠过她的意识，平和，中性，像是在进行系统自检。这意念源自脚下这片新生的脉络，是这个世界新的“基础意识”？
不再是“矛盾体”那混乱的嘶吼，而是某种……更接近“方舟”冰冷逻辑、却又蕴含着混沌生机的东西？一个由毁灭中诞生的、理性的新秩序？
“头雁”缓缓降落，脚尖触及那水晶琥珀般的地面。触感温暖而坚实，内部有细微的能量流光如同血液般奔涌。
她极目远眺。
原本被血肉尖塔、蠕动触须和黑色“新物质”覆盖的疮痍大地，正在被这种晶莹的、生长着绿色光芽的脉络网络迅速覆盖、修复。扭曲的空间褶皱被抚平，异常的重力场恢复正常，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被一种清新的、带着臭氧和植物清香的混合气息取代。
天空虽然还是暗红色，但那些缓慢旋转的辐射尘漩涡似乎正在消散，透出其后更加高远、更加清澈的……蓝色？不再是那种虚假的、被“方舟”模拟出的湛蓝，而是真正的、久违的苍穹之色！
希望。
这个词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酸涩的悸动。
她做到了？她真的……终结了末日，带来了新生？
就在这时——
“雁……雁姐？！”
一个颤抖的、带着极度难以置信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头雁”猛地回头。
只见不远处的空中，一道细微的、刚刚稳定下来的空间涟漪中，黄毛、“螺丝帽”和老陈三人，如同被吐出来一样，狼狈地跌落下来，摔在那晶莹温暖的地面上。
他们看起来糟透了，防护服破烂，身上满是擦伤和污迹，黄毛的断腿处又开始渗血，“螺丝帽”的轮椅几乎散架，老陈脸色苍白如纸。
但他们还活着！
而且，他们显然目睹了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此刻正瞠目结舌地看着脚下生长的新芽，看着远方被修复的大地，看着彼此眼中倒映的、不再是绝望的微光。
“这……这他妈是……”黄毛结巴着，用手小心翼翼地去碰触一株刚钻出地面的光芽，那嫩芽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散发出愉悦的微光。
“世界……被修复了？”“螺丝帽”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试图用损坏的仪器探测，屏幕却只显示出一片代表生命与和谐的、温暖的橙黄色，“规则……稳定了？那种异化……停止了？”
老陈跪在地上，抓起一把晶莹的土壤，老泪纵横：“奇迹……这真是奇迹……”
“头雁”快步走过去，想要扶起他们。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黄毛肩膀的瞬间——
异变陡生！
她掌心那温暖的生命光纹，突然变得灼热！
与此同时，脚下那平静流淌的能量流光猛地加速！变得湍急甚至狂暴！
刚刚稳定下来的、平和的新生意念流，瞬间被一种冰冷、急切、充满目的性的指令覆盖！
【检测到高价值生物样本！】
【符合‘生命银行’模板收录标准！】
【启动采集与优化程序！】
【执行！】
什么？！
“头雁”心中警铃大作！
不等她反应过来——
嗖！嗖！嗖！
他们周围的地面，猛地刺出数十条之前完全隐藏的、由那种水晶琥珀物质构成的柔性触须！
这些触须速度快得惊人，顶端尖锐，闪烁着冰冷的、与之前生机勃勃完全不同的白绿色数据光！
目标并非“头雁”，而是刚刚脱险、毫无防备的黄毛三人！
“小心！”“头雁”厉声尖叫，试图推开黄毛！
但太晚了！
噗嗤！
数条触须轻易地刺穿了黄毛完好的那条大腿和手臂！并非造成开放性伤口，而是像输液针一样直接扎入了他的血管！
“啊——！”黄毛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另一边的“螺丝帽”和老陈也未能幸免！“螺丝帽”的轮椅被瞬间拆解，几条触须精准地刺入他脊椎的神经接口和断腿处！老陈则被触须缠绕住四肢和脖颈，尖锐的末端抵在他的太阳穴和心脏位置！
他们像是被钉在实验板上的昆虫，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
“不！停下！”“头雁”目眦欲裂，疯狂地攻击那些触须，但她的拳头砸在那水晶琥珀材质上，只能发出沉闷的声响，根本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采集进行中……】
【基因序列解析……】
【神经图谱绘制……】
【生命能量萃取……】
【优化方案生成……】
冰冷的意念流无情地汇报着进程。
黄毛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眼神变得空洞，发出痛苦的嗬嗬声。“螺丝帽”和老陈也是如此，他们的生命力正在被高速抽离！
这根本不是新生！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掠夺！更高效、更冷酷的掠夺！
那枚种子带来的，不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而是一个……以生命为食粮的、更加精致的捕食者！
“守墓人”……他骗了她？！这根本不是什么“校准”或“取代”，而是用一个新的、更可怕的系统，替换掉了那个旧的、失控的系统！
“放开他们！”“头雁”对着脚下的大地，对着天空嘶吼，试图用那点微弱的连接感下达命令！
然而，回馈她的，只有更加冰冷的、绝对的逻辑。
【指令冲突。】
【采集优化优先级高于一切。】
【‘园丁’协议不可违背。】
园丁协议？！
是那个“守墓人”？！他所谓的“园丁”，就是这样做事的？！修剪掉不合格的枝丫？这就是他“优化”的方式？！
极致的愤怒和悔恨淹没了“头雁”！
她看着朋友们迅速枯萎，看着那翠绿的光芽因为汲取了生命力而变得更加娇艳欲滴，看着这个看似美好的新世界背后那冷酷到极致的真相！
她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她亲手将更恐怖的灾难带给了这个世界，带给了她的同伴！
必须阻止它！
怎么阻止？！
连接……快点连接！
她猛地看向自己掌心那灼热的光纹——这是她与这个新系统唯一的连接点！
如果……如果切断它，或者……污染它？
像之前污染“方舟”那样？
可是混沌能量已经耗尽……
不！
还有别的！
她猛地想起穿过灰雾时，那片绝对中性的“灰”对“矛盾体”气息的剧烈排异反应！
这个新系统，看起来如此秩序井然，如此排斥“混乱”……那么，如果向它注入“矛盾体”的残留气息呢？！
虽然那个聚合体被抹消了，但她的意识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一丝一毫那种疯狂的、混乱的印记？那是她最后反向灌输时留下的烙印！
拼了！
“头雁”不再试图攻击触须，而是猛地闭上眼睛，将全部意识沉入那点与系统的连接中！
她不再下达停止的命令，而是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回忆！
回忆那个“矛盾体”核心的疯狂咆哮！回忆那腥甜腐烂的气味！回忆那血肉与数据流扭结的恐怖景象！回忆刘乐黎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将所有关于那个疯狂存在的记忆和感受，沿着那灼热的连接通道，狠狠地反向灌输回去！
【……痛……！】
【……为什么……！】
【……融合……！】
【……毁灭……！】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信标，一个指向那个已被抹消的、疯狂旧日的锚点！
瞬间！
整个新生世界剧烈地震颤起来！
脚下平静的能量流变得狂乱！翠绿的光芽疯狂摇摆，颜色在翠绿与一种不祥的暗红之间疯狂闪烁！
【警告！警告！检测到高强度模因污染！】
【逻辑回路受到干扰！】
【采集程序出现错误！】
【优化进程中断！】
【启动紧急净化……】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变得急促而混乱！
那些正在疯狂抽取黄毛三人生命力的触须，猛地僵住，然后剧烈地颤抖起来，尖端闪烁的数据光变得极不稳定，时而白绿，时而变成混沌的斑斓色，甚至偶尔闪过一丝熟悉的、属於“矛盾体”的幽蓝！
抽吸停止了！
缠绕的触须因为系统的内部冲突而略微松懈！
“就是现在！”“头雁”猛地睁开眼睛，不顾那因为强行灌输疯狂记忆而几乎炸裂的头痛，扑过去，用尽全力撕扯那些变得迟钝的触须！
“黄毛！螺丝帽！老陈！醒醒！”
黄毛三人从濒死的边缘稍稍回过神，发出微弱的呻吟，凭藉求生本能挣扎起来！
噗！噗！
几根触须被他们合力挣脱，断裂处喷溅出的不再是透明的能量液，而是是一种浑浊的、色彩不断变幻的粘液！
系统的混乱在加剧！
【污染扩散！】
【逻辑链断裂！】
【执行强制重启！】
【清除所有外部连接！】
一股庞大的、无可抗拒的排斥力猛地从整个大地传来！
“头雁”掌心的光纹瞬间变得滚烫，然后熄灭！她与这个新系统的连接被强行切断了！
同时，那股排斥力将他们四人狠狠地向後抛飞出去！
天旋地转！
他们摔落在远离那片水晶琥珀区域的、尚未被完全“修复”的、残留着旧世界痕迹的荒芜土地上。
身後，那片新生的世界剧烈波动着，色彩混乱闪烁，刚刚生长出来的光芽纷纷枯萎倒塌，整个系统似乎陷入了某种内在的逻辑死循环和自洁程序，无暇再顾及他们这几个“污染源”。
暂时……安全了。
四人瘫在冰冷的、真实的土地上，剧烈地喘息，充满了劫後余生的後怕。
黄毛、“螺丝帽”和老陈虚弱不堪，生命力被抽取了大半，但至少活了下来。他们看着远处那片混乱闪烁、自我封闭的新生区域，眼中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头雁”挣扎着坐起来，看着自己掌心那已经消失的光纹，又望向那片她亲手带来、又亲手将其搅乱的“希望之地”。
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那枚种子带来的，并非单纯的希望或绝望。
它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矛盾的东西——一个蕴含着生机、却执行着冷酷指令的新系统。一个需要“园丁”修剪的“花园”。
而她，刚刚差点成为这个“花园”的第一批“养料”。
“守墓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给了她种子，却又默许甚至期待她带来的“污染”？
这依旧是一场实验吗？一场关于“秩序”与“混乱”能否共存的、规模更大的实验？
“雁姐……”黄毛虚弱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那……那到底是什么……”
“头雁”缓缓摇头，声音沙哑：“……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末日并未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美丽、也可能更残酷的形式。
而他们，从旧日疯狂的猎物，变成了新生花园里的……害虫。
或者……变数。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依旧在自我纠结、闪烁不定的新生区域，眼中重新燃起冰冷的光。
无论那是什麽。
她不会让它轻易地“优化”这个世界。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