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帕尼亚号的最终倾覆,并非瞬间的毁灭,而是一场缓慢、宏大、带着某种残酷诗意的死亡仪式。钢铁巨兽在北大西洋冰冷的怀抱中挣扎,每一寸船体的哀鸣都像是敲击在幸存者心头的丧钟。船尾,那曾经象征着力量与荣耀的部分,此刻如同一只被刺穿心脏的史前巨兽,带着令人窒息的庄严感,缓缓地、无可挽回地抬向那片被阴云与冰雪映照得凄迷而诡异的夜空。月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洒在这濒死的庞然大物上,将其染成一种非人间的、惨淡的银灰色。
救生艇甲板,这个本应是生还希望的最后堡垒,此刻已化作了人间炼狱。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最终几乎与漆黑的海面垂直,成为一个光滑而致命的钢铁滑梯。冰冷的海水如同瀑布,从更高层的甲板疯狂倾泻而下,冲刷着一切。人们哭喊着,祈祷着,咒骂着,徒劳地用指甲抠刮着湿滑的甲板表面,试图抓住任何一点凸起——一个扭曲的缆桩,一段尚未完全崩坏的栏杆,一扇变形的舱门边缘。但重力是这里唯一的主宰。一个衣着华丽的绅士刚刚抓住一根断裂的管道,下一刻就连同管道一起被甩入深渊;一位母亲紧紧抱着幼小的孩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倾斜的甲板上加速滑落,最终被下方翻涌的、吞噬一切的墨色海浪无声无息地吞没。惨叫声、落水声、以及海水灌入船体内部发出的空洞而恐怖的轰鸣,交织成一首属于死亡的、杂乱无章的末日交响曲。
在这片混乱与绝望的中心,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如同暴风雨中屹立的黑色礁石。他一手死死扣住一根深深嵌入甲板、在如此剧烈的倾覆中竟奇迹般尚未完全脱落的安全缆绳金属基座,五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甚至能听到金属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呻吟。另一只手,则如同最坚固的铁钳,紧紧箍住夏尔·凡多姆海恩那纤细的手腕,几乎要嵌入对方的骨头里。执事那身永远一丝不苟的黑色礼服,此刻早已被海水、污渍浸透,紧贴在他精悍的身躯上,勾勒出每一块为应对这绝境而紧绷的肌肉。他暗红色的眼眸,在惨淡的月光和周围零星闪烁的、如同垂死星辰般的应急灯映照下,燃烧着一种非人的、极度冷静的火焰。他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速计算着脚下这块正在发出最后哀鸣的甲板还能支撑多久,计算着不远处那艘随着船体翘起而在空中剧烈摆荡、如同秋千般的救生艇的轨迹,计算着将怀中这具承载着他契约与欲望的灵魂安全送达所需的力量、角度,以及那稍纵即逝的完美时机。
那艘救生艇上,伊丽莎白·利兹几乎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舷,金色的长发被咸腥冰冷的海风撕扯得狂乱飞舞,如同金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烧。她那张总是洋溢着甜美笑容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海水、泪水与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然而,在那翡翠般的碧绿眼眸深处,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夏尔——!” 她的声音撕心裂肺,穿透了海浪的咆哮与船体的崩解声,“快!跳过来!求求你!快啊——!” 女仆宝拉从身后死死抱住她的腰,自己的脸上也早已泪水和海水模糊一片,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阻止利兹因过度前倾而跌落。救生艇上其他幸存的男男女女,也都屏住了呼吸,惊恐万状地看着这发生在眼前、如同神话中末日审判般的场景,一些脆弱者甚至闭上了眼睛,不忍目睹接下来的惨剧。
“塞巴斯蒂安!” 夏尔的声音因为身体的悬空、刺骨的寒意以及直面死亡的冲击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但他仰头看向执事的那双冰蓝色眼眸,却依旧如同冻结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对方暗红色的瞳孔。冰冷的海水不断从上方浇下,顺着他墨蓝色的短发流淌,浸透了他昂贵的天鹅绒外套,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和思维,但他紧紧回握住塞巴斯蒂安的手,那是他在这片混沌与绝望中,唯一确定的支点。
“三……” 塞巴斯蒂安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冰冷而清晰,如同法官的最后宣判。他全身的肌肉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每一个细胞都在为那决定性的投掷做准备。他必须完美,不容有失。这是他作为凡多姆海恩家执事,作为恶魔,对契约对象的绝对责任,亦是……某种连他自己也未必完全明晰的、超越契约的执念。
然而,就在那声“一”即将出口,力量即将爆发的电光火石之间——
命运,或者说,某种隐藏在灾难表象之下的、更加深邃莫测的力量,露出了它最残酷无情的獠牙。
“嘎吱——吱呀——轰!!!”
那不是普通的断裂声,而是仿佛整个世界根基都在崩塌的、连绵不绝的、令人牙齿发酸的恐怖嘶鸣!他们脚下所立足的、这块早已遍布裂纹、呻吟不止的巨大船尾甲板,连同其下支撑的龙骨与舱室结构,终于无法承受整个船尾翘起带来的巨大扭力、内部锅炉接连爆炸的冲击,以及海水灌入产生的巨大压力差,在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天地初开般的巨响中,彻底地、完全地、分崩离析了!
不是一块块地滑落,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神明巨斧悍然劈开,一整块堪称小型岛屿的、布满扭曲钢铁、断裂管道、破碎木板和冻结冰霜的庞大平台,猛地与主船体剥离!一个因巨轮下沉形成的、拥有恐怖吸力的巨大漩涡,连同着一个猛然涌起的、如同城墙般的黑色浪头,如同默契的死神之手,瞬间就将这崩解的碎片裹挟、卷起、吞噬!
“——!”
塞巴斯蒂安扣住缆绳基座的手,在那远超想象的、沛然莫御的巨力拉扯下,被迫松开了。他与夏尔,失去了最后一点依托,跟随着脚下崩塌的、已成为他们死亡棺椁的钢铁废墟,一同向着下方那黑暗、翻涌着白色泡沫、充满了尖锐碎片与未知恐怖的墨色海面,无可挽回地急速坠落!
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全身。
“少爷!” 在下坠那令人心悸的短暂瞬间,塞巴斯蒂安的反应快到了超越物理极限的程度。他没有试图去抓取任何东西——那已是徒劳。他唯一能做,也是本能去做的,便是猛地将夏尔那小小的、冰冷的身体更紧地、几乎要揉碎般地拥入自己怀中,同时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猛地扭转身体,用自己的整个脊背,迎向了下方那深不见底、布满死亡陷阱的海面! 这是恶魔执事在契约灵魂面临终极毁灭时,所展现出的、超越一切算计的、最原始也最彻底的守护姿态。暗红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并非源于计算失误的、名为“意外”的波澜。
“塞巴……斯……” 夏尔的声音被急速下坠的飓风和无情的海浪咆哮彻底撕碎、湮灭。他最后看到的,是执事那双近在咫尺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红眸,以及倒映在其中、自己那同样写满惊愕的、苍白的脸。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短短两三秒。
却如同被拉长了一个世纪般漫长,清晰地烙印在不远处那些幸存者的眼中、心中。
玖兰蒂娜站在一艘刚刚脱离船体吸力、在波涛中剧烈起伏的救生艇边缘。当那块甲板崩解的瞬间,她的身体就如同被无形的冰矛瞬间贯穿,彻底僵直。时间仿佛被某种力量无限拉长、扭曲,视野中所有无关的景物——哭喊的人群、起伏的海浪、阴沉的天空——都急速模糊、褪色、最终化为一片虚无的背景。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两道在凄冷月光下,如同被命运剪刀悍然剪断的提线般,无助地、决绝地向着深渊坠落的黑色身影。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彻底冻结,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仿佛与她性命交修的某种契约纽带被硬生生、血淋淋地扯断的剧痛与无尽空洞感,如同北大西洋最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四肢百骸,淹没了她的意识,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那双平日里沉静如琉璃的棕褐色眼眸,此刻收缩到了极致,瞳孔锐利得如同针尖,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疯狂,钉在他们消失的那片海面——那里,只有翻涌的、贪婪地吞噬了一切的黑色波涛,几片可怜的木质碎片在浪尖上跳跃了几下,随即也被拖入深处。没有挣扎的水花,没有最后的呼救,甚至连一圈像样的涟漪都未能泛起,就被更大的浪头无情地抚平。仿佛那两人,那对纠缠着契约与命运的主仆,从未在这片海域存在过,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她濒临崩溃前产生的可怕幻觉。
海风吹拂着她早已湿透的、凌乱地贴在苍白脸颊和冰冷脖颈上的深棕色长发,带来的寒意刺骨钻心,却远不及她心中那片骤然形成的、荒芜死寂、连时光都被冻结的极地冰原的万分之一寒冷。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水,没有惊恐,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亿万年前就已形成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绝对死寂与漠然。然而,在这片死寂的冻土之下,在那双凝固的酒红色眼眸最深处,一股压抑到极致、足以焚毁星辰、撕裂时空的滔天怒意,正在无声地咆哮、疯狂地积聚、剧烈地燃烧着,几乎要冲破她那冰冷外壳的束缚!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尽全力地死死攥住了胸前那枚母亲所赠的、似乎也失去了所有温度的红宝石胸针,以及那个此刻触手冰凉、仿佛内部所有灵力都在一瞬间被抽空的罗盘法器。指甲因为过度用力,早已深深嵌入了掌心柔软的皮肉之中,几缕暗红色的、属于纯血吸血鬼的血液悄然渗出,混合着冰冷咸涩的海水,沿着她僵直的手指,一滴、一滴,无声地滴落在救生艇冰冷的、被海水反复冲刷的木质船舷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淡红痕迹。
“主人!主人!” 加州清光带着明显哭腔的、恐慌到极点的呼喊在她耳边响起,他甚至试图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蒂娜小姐!您……”大和守安定那总是沉稳的声音此刻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担忧,他的手按在了隐藏的刀柄上,却不知敌人在何方。
但她仿佛失去了所有听觉。她的整个世界,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在那一刻,随着那两道坠入无尽黑暗的黑色身影,一同沉入了那片冰冷、绝望、深不见底的命运深渊。
不——!!!
一声无声的、撕裂灵魂的尖啸在她死寂的心海中疯狂回荡,却被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无法宣泄。她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崩溃。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有……必须夺回的人!
与此同时,在倾覆的船体另一侧,那最后残存的、如同墓碑般指向阴郁天空的高耸船尾顶端,一块奇迹般尚未完全沉没的甲板碎片上,一个银发黑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独立。葬仪屋那双荧光绿的眸子,穿透了黑暗、距离与混乱的能量场,同样“目睹”了这超越寻常物理法则的终结。他脸上那惯常的、癫狂玩味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真切的惊讶、更深层次的玩味,以及某种……仿佛看到意外惊喜般的、极其隐晦的算计神情。他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怀中那本依旧散发着不祥波动的「大西洋之书」,低声呢喃,声音细微得如同蛇类的嘶语,消散在海风中:
“咯咯……时空的乱流?竟然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点……自行开启了?真是……意想不到的绝妙转折。看来,这场戏剧的剧本,远比老夫预想的……还要有趣得多啊……”
他的身影,随着坎帕尼亚号最后一部分船体被冰冷的海水彻底吞噬,发出最后的、如同叹息般的水下闷响,也如同融化在阴影中一般,诡异地消失不见。
坎帕尼亚号,这艘曾经象征着一个时代的野心、奢华、梦想与技术的庞然大物,带着它无数未解的秘密、承载的冤魂、以及那对迷失在未知时空乱流中的主仆,彻底沉入了北大西洋那黑暗、寒冷、永寂的深渊之中,成为了一个即将被官方记录所掩盖、只存在于少数幸存者噩梦中的海上墓园。
海面上,只剩下零星散布的、载着劫后余生却大多心魂俱丧、眼神空洞的幸存者的救生艇,在无边无际的、翻涌着白色碎冰与死亡气息的墨色汪洋上,如同狂风中的几片残叶,无助地、绝望地起伏、飘荡。凄冷的月光挣扎着穿透云隙,吝啬地洒下一点点微弱的光辉,勉强照亮了这一片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希望与一段离奇契约的、令人窒息的、广袤而冷漠的死亡领域。
凡多姆海恩伯爵与其执事,于此次海难中,失踪,推定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