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壁残垣在暮色里泛着青黑的冷光，御花园失去了往日的安宁。静姝被老嬷嬷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唯有掌心那枚暖玉还带着体温，与指缝间那枚蜡丸的冰寒形成尖锐的对峙 —— 这是她被拖拽着回到昭阳殿时，混沌意识里仅存的、拉扯着她的知觉。
夜。
深不见底的夜。
没有星，没有月。
只有黑暗。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一匹巨大的黑缎，笼罩着整座洛阳城。
墨涵走了。
他的背影，在黑暗中只停留了一瞬。
很决绝的一瞬。
然后，就被黑暗吞没了。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他要去的地方，是九死一生的路。
逃亡的路。
从来都不好走。
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城里。
静姝留下了。
留在这座城，这座宫殿里。
宫殿是金碧辉煌的。
但现在，它更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坟墓里，已经能闻到血腥味了。
很淡，却很清晰。
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人的鼻息。
殿内。
灯火摇曳。
光影忽明忽暗，映着一个人的脸。
老宦官的脸。
袁隗安插的人。
他的目光，像毒蛇。
阴鸷，冰冷，黏在静姝身上，甩不掉。
“更深露重，殿下，您这是……”
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铁器在摩擦，刺耳。
静姝猛地抬起头。
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像两道浅浅的沟壑。
但她的眼睛，变了。
那双原本盛满绝望与哀伤的眸子，此刻像被极北之地的寒冰淬过。
冷。
刺骨的冷。
里面没有了光，只剩下一种空洞。
令人心悸的空洞，和麻木。
她甚至没有看那老宦官一眼。
仿佛他只是空气，是尘埃。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本宫心烦意乱，去濯龙园走了走。怎么，本宫去何处，还需向你报备不成？”
老宦官的脸色，僵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柔弱的公主，会有这样的气势。
皇家威仪，哪怕在落魄时，也依然带着锋芒。
他被噎得一窒，连忙躬身：“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担忧殿下凤体……”
“退下！”
静姝打断他。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厌烦。
“本宫乏了，要歇息。没有本宫传唤，任何人不得打扰！”
老嬷嬷立刻上前一步。
她的身子很瘦弱，此刻却像一堵墙，挡在静姝身前。
浑浊的老眼，此刻却锐利得像鹰隼，死死盯着老宦官：“没听见殿下的话吗？还不退下！惊扰了殿下歇息，你担待得起？”
老宦官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像乌云掠过。
但他终究不敢过分逼迫。
在这座宫里，哪怕是得势的宦官，也得掂量掂量皇家的分量。
他悻悻地躬身，退到了殿外的廊下。
人退了，但耳朵没退。
像猎犬一样，竖了起来，捕捉着殿内的任何一丝动静。
殿门 “吱呀” 一声关上了。
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窥视。
静姝强撑着的那口气，瞬间泄了。
身体一软，几乎瘫倒。
老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殿下…… 您……” 老嬷嬷的声音里，满是心疼，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静姝没有哭。
她的泪，仿佛在那座废弃殿宇的冲天火光中，已经流干了。
她只是死死攥着掌心的东西。
一枚玉佩，温热的。
一枚蜡丸，刺骨冰寒的。
指节因为用力，泛出了青白。
“嬷嬷……” 静姝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帮我…… 准备几套最普通、最破旧的宫人衣裳，要浆洗得发白、打补丁的那种。还有…… 头巾，能遮住头发的粗布头巾。”
老嬷嬷一愣。
随即，她明白了。
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用力点头：“老奴明白！这就去办！库房里有浆洗房淘汰下来的旧衣，老奴去挑最不起眼的！”
“还有，” 静姝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华丽的梳妆台。
上面摆满了金钗、玉簪、步摇，每一件都精致华美，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但现在，这些光芒在她眼中，却像针一样刺眼。
“把这些…… 都收起来。金钗、玉簪、步摇…… 所有显眼的首饰，全部锁进最底层的箱子。以后…… 只用最素的木簪或布带。”
“殿下……” 老嬷嬷看着静姝散落如瀑的青丝，那曾是多少人羡慕的光泽，如今却要被粗布头巾掩盖。她心中一阵酸楚，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去办！” 静姝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老嬷嬷含泪应下，转身匆匆离去。
殿内，只剩下静姝一个人。
她独自坐在榻边，缓缓摊开手掌。
玉佩温润，上面星图的纹路，在灯火下若隐若现，被她的指尖一遍遍摩挲着，越来越清晰。
这是墨涵的命，是他身份的象征，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她解下自己腰间一枚不起眼的玉佩。
那枚玉佩很普通，上面刻着简单的平安纹，是她从小戴到大的。
然后，她将墨涵的星图玉佩，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在内衫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那里，有她的心跳。
每一次跳动，都能感受到玉佩的温润。
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那枚冰冷的蜡丸，则被她用一小块坚韧的油布仔细包裹起来。
一层又一层。
然后，她拿起针线，将它缝进了束腰的夹层里。
一个触手可及，却又隐秘至极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书案前。
案上，还摊着她为墨涵写下的诗句。
那些字，一笔一划，都带着浓浓的情意，缠绵悱恻。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但很快，那痛楚就化为了冰冷的决断。
她拿起那些诗稿，一张，又一张。
动作很慢，却很坚定。
然后，将它们投入旁边取暖的铜兽炭炉中。
火舌 “腾” 地一下窜了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素帛。
那些缠绵悱恻的字句，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一缕青烟，缓缓升起，消散在空气中。
也烧掉了她作为 “静姝公主” 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而坚毅的脸庞。
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星火不灭……” 她低声呢喃，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圈圈涟漪，“墨涵，我会活下去！用你教我的方法活下去！等你回来！”
这句话，是对墨涵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一个誓言。
接下来的几日，静姝如同彻底换了一个人。
她不再去濯龙园，那里的花草再美，也引不起她的兴趣了。
她不再召见任何人，那些虚伪的笑脸和奉承的话语，她听够了。
她甚至很少踏出昭阳殿正殿。
仿佛这座宫殿，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变得异常沉默寡言。
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恰到好处的倦怠和忧郁。
像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花，失去了往日的娇艳，只剩下憔悴。
面对那老宦官的 “关心”，她要么敷衍几句，眼神涣散，仿佛心不在焉。
要么，就直接以身体不适为由，闭门不见。
她的饮食，也骤然变得简单清苦。
粗茶淡饭，甚至主动要求减少份例。
“国事艰难，当共体时艰。”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她在暗地里做着什么。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向老嬷嬷打听宫中最低等的宫女、宦官们的生活。
打听他们每天做什么，吃什么，穿什么，如何说话，如何行事。
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还打听那些最偏僻、最不起眼的废弃宫室和库房的位置。
那些被人遗忘的角落，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的目光，不再流连于御花园的奇花异草，也不再停留在那些华丽的陈设上。
而是开始默默记下每条通往冷宫、秘阁的偏僻小径。
记住那些年久失修、可能藏身的角落。
每一块松动的砖瓦，每一道斑驳的墙缝，都被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甚至利用一次 “赏赐” 的机会，召见了一个在浆洗房当差的中年宫女。
那个宫女，老实巴交，穿着最粗布的衣裳，手上布满了冻疮和裂口。
静姝温和地询问她浆洗的辛劳，还 “体恤” 地赏赐了她几枚五铢钱。
宫女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这个宫女，是静姝通过老嬷嬷暗中观察了许久，才选定的。
一个在乱起时，可能的 “身份伪装” 对象之一。
她们身形相似，都很沉默寡言，毫不起眼。
静姝在小心翼翼地编织着她的 “血火锦囊”。
将自己一点点地，从云端之上的静姝公主，向尘埃里挣扎求生的卑微宫人转变。
这个过程，痛苦而缓慢。
如同剥皮抽筋。
每一次放下公主的身段，每一次模仿宫人的言行，都像是在撕扯她的灵魂。
但她没有退缩。
她的眼神，在日复一日的 “藏锋” 与 “示弱” 中，变得越来越沉静，越来越坚韧。
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而洛阳城的气氛，已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到了极致，濒临崩断！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城里传开。
董卓军的前锋，已经叩关函谷！
西凉铁骑的凶戾之气，仿佛已随着风，吹到了洛阳城头。
那是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带着血腥和杀戮的味道。
大将军府内，何进在袁绍的不断催促下，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他终于决定，向宦官发起最后的摊牌！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而长乐宫中，张让等十常侍，如同笼中困兽。
他们知道，一旦何进动手，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眼中，已闪烁着绝望而疯狂的凶光。
一种被逼到绝境，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整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惧之中。
人人自危，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静姝在昭阳殿的 “静养” 中，像暴风雨前宁静的深海。
表面上，波澜不惊。
暗地里，却在默默积蓄着力量。
她在等待。
等待着那惊天动地的第一声惊雷！
那惊雷，会打破这死寂的局面。
也会给她带来一线生机。
她的手，常常不自觉地抚上心口的位置。
那里，有墨涵的玉佩。
温润依旧。
像一颗不灭的星火，支撑着她，在这黑暗中，一步步走下去。
夜，依然很深。
但她知道，天总会亮的。
只要她能活下去。
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