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旧影
画室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专业灯,将光圈精准地投射在工作台中央。
冷战已经持续了几天。林晚将自己更深地埋首于工作中,用繁复细致的修复程序麻痹自己,避免与傅璟深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空气中仿佛凝结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意。
此刻,她正在处理一幅送来的明代《墨竹图》。画心破损严重,尤其是右下角,大片的霉蚀和磨损掩盖了原本的笔墨精神。她戴着放大镜眼镜,用极细的软毛刷,一点点清理着沉积了几个世纪的污垢。
动作机械,心却无法完全静下来。傅璟深那双冷静到残忍的眼睛,那句“各取所需”的话,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带来一阵细密而持久的刺痛。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笔尖。当刷子扫过一片颜色尤其深沉的霉斑时,底下隐约露出了一点不同的墨色痕迹。她调整灯光角度,凑得更近,小心地用修复刀辅助清理。
渐渐地,一片被刻意掩盖、笔锋却难掩凌厉的竹叶形态,显现出来。而在那片竹叶的末端,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像是作者无意中点下的墨点,形状竟有几分像一只收拢翅膀的飞鸟。
林晚的手,猛地一颤,刷子差点脱手。
这个标记……
承
心脏骤然失控地狂跳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认识这个标记!
许多年前,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在那个连阳光都仿佛是奢侈的冰冷训练场上。当她因为完不成苛刻的训练任务而被罚不能吃饭,独自蜷缩在角落时,总会有人,偷偷在她手边放一块干硬的面包,或者一颗包装粗糙的水果糖。
而包裹糖果的油纸上,有时就会用炭笔画着这样一个简单的飞鸟标记。
那是“影”留下的。
“影”是她在“冥府”里,唯一感受过的微弱暖意。他是首领的义子之一,地位尊崇,却总是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他从不与她说话,却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给予一点微不足道、却足以让她活下去的善意。
这个飞鸟标记,是他和她之间,无人知晓的秘密暗号。他说,鸟有翅膀,终能飞离囚笼。
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依旧被困在那片黑暗里,还是已经……她不知道。逃离之后,她强迫自己忘记关于那里的一切,包括那点短暂的温暖。
可现在,这个标记,竟然出现在一幅数百年前的古画上!
是巧合吗?还是……
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让她感到一阵窒息。“冥府”的手段神鬼莫测,渗透力极强,他们是否已经通过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将触角伸到了她的身边?这幅画,是不是一个警告?
她猛地摘下眼镜,扶住工作台边缘,才勉强稳住虚软的身体。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
转
“吱呀——”
画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林晚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回头,脸上尚未褪去的惊恐一览无余。
傅璟深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身形挺拔,却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他显然看到了她苍白的脸色和惊惶的眼神。
这几天,他们几乎没有交流。他依旧忙碌,她依旧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顾言澈汇报的信息,以及他自身观察到林晚异常低落的“数据”,都让他无法完全置之不理。这种无法用逻辑完全解析的“异常”,干扰了他惯常的效率。
他的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手,落在工作台那幅展开的《墨竹图》上,最后,定格在她刚刚清理出的那个飞鸟标记上。
他的眼眸微微眯起,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这幅画,”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却意外地没有往日的冰冷,“有什么问题吗?”
林晚张了张嘴,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但巨大的恐惧和连日来压抑的委屈让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那个标记,仿佛这样就能隐藏住那个与她黑暗过去相连的证据。
傅璟深没有追问。他走进画室,步伐很轻。他没有靠近她,而是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我收到消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冥府’近期在海城活动频繁。”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的首领,据信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傅璟深继续用他那种陈述事实的平静语调说道,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林晚心上,“他正在动用一切力量,寻找流落在外的……直系血脉。”
合
直系血脉……
这四个字像最终的审判,砸得林晚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份,那是她拼命想要洗刷的原罪。可现在,那个如同噩梦源泉的人,那个她名义上的生父,就要死了?而且,在死前,他想要把她抓回去?
为什么?是因为那点可笑的所谓血脉,还是因为他不容许有任何脱离他掌控的存在?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比面对高利贷时更甚千百倍。那是一个她根本无法抗衡的庞然大物,一个她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真正摆脱的阴影。
她抬起头,看向傅璟深,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求助。在这一刻,什么“穹顶计划”,什么“实验对象”,都被这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碾压得粉碎。
傅璟深也看着她。
他看着那双总是带着倔强和疏离的明眸里,此刻盛满了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惊惧与脆弱。一种极其陌生的、类似于“不适”的感觉,在他精密运转的思维核心中滋生。
他无法命名这种感受,但它确实干扰了他的判断。
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那幅《墨竹图》,语气依旧冷静,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
“在你完成修复之前,”他淡淡道,“这幅画,我会派人做更详细的来源追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画室。
门被轻轻带上。
林晚独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枚小小的飞鸟标记上。
影……如果这真的是你留下的信号,你是在提醒我,还是……你也已经奉命而来?
而傅璟深,他最后那句话,是出于对“研究对象”的保护,还是……夹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她只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从过去和现在,同时向她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