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同眠》
(起)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密集起来,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焦急地叩问。对于林晚而言,这声音却化作了梦中那条冰冷潮湿的麻绳,一遍又一遍地缠绕上她的脖颈,越收越紧,直至窒息。
“不……不要……”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沁满了冷汗。
黑暗中,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梦里的绝望和恐惧如同黏稠的墨汁,依旧附着在她的感官上,挥之不去。那间废弃仓库的霉味、绑匪粗糙手掌的触感、绳索勒入皮肉的刺痛……所有细节在梦境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战栗。
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暖意,但指尖一片冰凉。床头柜上放着傅璟深给她的安神香薰,散发着清雅的雪松气息,但在此刻,这味道似乎也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心理屏障。孤独和脆弱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白天的坚强不过是刻意维持的伪装,只有在这样万籁俱寂、被噩梦惊醒的深夜,伤口才会赤裸裸地显露出来,疼痛难忍。
她需要一点真实的声音,一点光,或者……一点能证明自己已经安全了的存在感。
踌躇了片刻,林晚掀开被子,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决定去厨房倒一杯热水。或许,温热的水流能稍微安抚她紧绷的神经。
(承)
她轻轻拉开房门,走廊壁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线,足以视物,又不至于刺眼。这通常是傅璟深深夜工作结束后才会留的灯。她并未多想,放轻脚步走向楼梯。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下楼梯时,眼角余光瞥见主卧房门的方向,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林晚心头一跳,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摆出防御姿态,低声喝道:“谁在那里?”
人影动了一下,从靠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深刻的轮廓。
是傅璟深。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丝质睡衣,领口微敞,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头发不似白日那般一丝不苟,几缕碎发随意地垂在额前,让他整个人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许居家的慵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是我。”他的声音带着深夜特有的沙哑,比平时更低醇几分。
林晚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随即涌上的是一股强烈的窘迫。她这副刚从噩梦中惊醒、惊魂未定的狼狈模样,竟然被他撞了个正着。
“傅先生?”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您……还没休息?”
傅璟深没有立刻回答,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她内心尚未平息的惊惶。他看到了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微微泛红的眼角,以及身上那件因为匆忙而略显凌乱的睡裙。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目光下移,落在她赤着的双脚上。初秋的夜晚带着凉意,光滑的木地板更是沁着冷意。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需要什么?”他问,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却没有追问她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
“……一杯水。”林晚如实回答。
“楼下冷,回去等着。”傅璟深说完,不等她回应,便径直越过她,迈步走向楼梯。他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晚看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怔了片刻,最终还是听从了他的话,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门口。但她没有进去,只是靠在门框边,等待着。走廊的光线温暖而安静,远处隐约传来厨房轻微的响动,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她心头的阴霾。
没过多久,傅璟深去而复返。他手里端着的不是一杯冷水,而是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马克杯。
“牛奶。”他将杯子递到她面前,“有助于睡眠。”
温热的触感通过杯壁传递到林晚微凉的指尖,一股浓郁的奶香混合着淡淡的蜂蜜甜味萦绕在鼻尖。她低头看着杯中乳白色的液体,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酸涩又温暖的感觉弥漫开来。
“谢谢。”她低声说,双手捧住杯子,小口地啜饮起来。温热的牛奶滑过喉咙,确实带来了一种切实的抚慰。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他看着她低头喝牛奶的样子,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像一只受惊的蝶。而她则能感受到他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专注而沉静,让她无所适从,却又并不讨厌。
一杯牛奶见底,身体的寒意被驱散了不少,但精神上的疲惫和那份害怕独自回到黑暗房间的恐惧,依然存在。
林晚将空杯子递还给他,再次道谢:“谢谢您,傅先生。”
傅璟深接过杯子,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带着微凉的触感。他看着她还带着些许残留惊惧的眼眸,又瞥了一眼她身后那间虽然温馨却在此刻显得过于空旷寂静的客房。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与自己某种固有的准则做斗争。
终于,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性的笨拙:
“如果……还是害怕。”
他顿了顿,目光移开,落在走廊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提出一个亲密邀请。
“我可以留在房间里。等你睡着。”
(转)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晚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留在房间里?等她睡着?
这完全超出了“合约”的范畴,甚至超出了普通朋友之间应有的界限。以傅璟深一贯冷静自持、注重边界感的性格,提出这样的建议,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是出于同情?责任?还是……别的什么?
林晚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这太越界了,而且无比危险。她不应该让自己沉溺在这种看似温柔的陷阱里。
可是,内心深处那个刚刚被噩梦折磨、无比渴望安全感的小女孩,却在疯狂地叫嚣着同意。她真的不想一个人待着,害怕一闭上眼睛,那些可怕的画面又会卷土重来。
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几圈,最终却没能说出口。她看着他看似平静无波,实则下颌线微微绷紧的侧脸,忽然意识到,提出这个建议,对他而言,或许同样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尝试着……安抚她。
这种认知,让她心头那份坚硬的自持,悄然松动了一丝裂缝。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林晚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
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傅璟深似乎也因为这个回答而微微顿了一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侧身,用眼神示意她进房间。
林晚转身走进客房,傅璟深跟在她身后,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但没有关严,留下了一道缝隙,既保留了隐私,又避免了她可能产生的完全密闭空间的不安。
房间内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暧昧而朦胧。
林晚重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到下巴,身体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她看着傅璟深,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只见他径直走向靠窗的那张单人沙发,姿态从容地坐了下来。沙发对于他高大的身形来说显得有些局促,但他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将那双长腿随意地支在地上。
“睡吧。”他言简意赅地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执行一项重要的守护任务。“我在这里。”
他没有靠近床边,没有多余的举动,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守护神,存在于她的空间里,用他强大的存在感,无声地驱散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
林晚侧躺着,面对着他的方向,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笼罩在昏暗光影里的轮廓。窗外雨声未停,但此刻听在耳中,却不再显得恐怖,反而成了催眠的白噪音。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奇异地与她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同步。
那种溺水般的孤立无援感,慢慢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意识模糊间,她最后看到的,是傅璟深在昏黄灯光下,那双依旧清明,却似乎比平时柔和了许多的眼眸。
他,真的就一直那样坐着吗?
这个念头轻轻划过脑海,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深究。睡意如同温暖的潮水,温柔地将她包裹,拖入了深沉无梦的安宁之中。
(合)
这一夜,林晚睡得格外沉。
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一片温暖黑暗的包裹,和那份萦绕不散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当她再次恢复意识时,是被窗外透进来的、雨后初晴的明亮光线唤醒的。
她缓缓睁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第一反应便是看向窗边的沙发。
沙发上空无一人。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她惊惧过度后产生的一场幻梦。
林晚撑着身体坐起来,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难道……他真的只是短暂停留,在她睡着后就离开了?
然而,当她目光扫过床头柜时,动作瞬间顿住了。
那个空了的马克杯旁边,多了一杯清水。而杯底,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
她伸出手,指尖微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那张便签纸拿了起来。
纸张是傅璟深惯用的那种,质地硬挺,带着淡淡的冷冽木香。她缓缓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傅璟深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锋利字迹:
“‘穹顶计划’的初步评估报告,你想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