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的帅帐里弥漫着一股火药与墨汁混合的怪味。李砚刚踏进帐门,就看见案几上堆着半焦的箭杆——那是今早从浅滩捡回来的,箭簇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靖安王正用手指戳着地图上“柳溪村”三个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明黄色的龙纹袖口沾着墨点,显然是刚才拍桌子时蹭到的。
“李参军来得正好!”靖安王抬眼时,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未消的戾气,“周主事说要放火烧了城西的流民窝棚,免得被炎国奸细利用。你觉得如何?”他话音刚落,帐外就传来士兵的吆喝声,夹杂着妇女的哭喊,像把钝刀子在磨人心。
李砚把藤筐放在地上,里面的硫磺粉发出“沙沙”轻响。他展开怀里的《非战策》抄本,翻到“守城篇”,指着自己用红笔圈出的句子:“王爷请看,‘城者,民之垣也;民者,城之基也’。柳溪村那五百流民,多是青川河沿岸的船工,熟悉水性,正好能帮咱们守浅滩。烧了他们的窝棚,不等于自断臂膀?”
“书生之见!”周主事从屏风后绕出来,官帽歪斜着,袍角沾着酒渍,“那些泥腿子懂什么守城?前日就查出三个给炎国送水情的!依我看,不如全部抓起来当炮灰,还能节省口粮!”他说着,得意地拍了拍腰间的玉佩——那是上个月从镇北侯那里抢来的,此刻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油滑的光。
李砚冷笑一声,从藤筐里掏出块烧焦的麦饼——这是今早从柳溪村火场捡的,边缘还带着牙印。“周大人可知这饼是谁的?是船工老王的。他儿子在浅滩当了望卒,昨夜为了报信,被炎国的箭射穿了喉咙。老王今早还带着三个船工,帮咱们修补被投石机砸坏的城墙。”他把麦饼往案几上一拍,饼屑溅了周主事一袍,“这样的人,你也要当炮灰?”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在风里摇曳,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一群扭曲的鬼。靖安王的手指在地图上停住,目光落在“西仓”的位置——那里储着今年刚收的五千石新麦,是王都过冬的指望。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就是因为烧了临水城的流民窝棚,那些人转头就带着炎国军队抄了他的粮道,害得三万禁军饿了三天肚子。
“父王!”赵瑾掀开帐帘冲进来,披风上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城外回来,“柳溪村的流民自发组织了巡逻队,还把家里的门板拆下来加固城墙!周主事派去烧棚子的士兵,被他们用扁担打回来了!”少年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箭簇,“这是他们从水里捞的,说认识炎国箭矢的记号,能帮咱们分辨奸细——比周大人的法子管用多了!”
周主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着赵瑾,半天说不出话:“你……你一个黄口小儿懂什么!军情大事,岂容流民置喙?”
“我不懂军情,但我知道民心。”李砚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帐内的将领们,“上个月青阳关之战,咱们烧了三个村子的粮草,结果那些村民连夜带镇北侯的人抄了咱们的后路。现在西仓的粮食只够支撑一个月,若是再逼反流民,不等炎国打进来,咱们自己就得先饿死!”他忽然提高声音,震得烛火都跳了跳,“这就是我要的第一个条件:严禁军队劫掠平民,违者斩!”
帐内的将领们骚动起来,有人低头抠着甲胄上的锈迹,有人偷偷看靖安王的脸色。老赵猛地往前一步,单膝跪地:“末将附议!上次落霞关,若非青竹村的百姓帮咱们运水,弟兄们早就渴死了!”他胳膊上的疤痕在烛光下泛着青黑,那是被流矢划伤的,当时是个老婆婆用草药帮他止住的血。
靖安王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征战,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麦饼,就是村里的妇人连夜烙的;想起登基那天,捧着泥土给他祝寿的老农,皱纹里的笑比任何贡品都珍贵。这些记忆像沉在水底的石头,平时看不见,一搅动就全冒了出来。
“那第二个条件呢?”靖安王的声音软了些,目光落在李砚身上,带着点复杂的情绪——这书生总能戳中他最在意的事,像根精准的针。
“王都外围的五百亩麦田,不能烧。”李砚指着地图上用绿笔圈出的区域,那里离城墙不到十里,麦穗已经泛黄,再过半月就能收割,“这些麦子能供两千人吃三个月,烧了就是自毁根基。咱们可以组织流民去收割,一边收一边守,既保了粮食,又护了城防——这叫‘以农为兵’,比空着田地当战场强。”
“荒唐!”周主事跳起来,官帽差点掉地上,“炎国的骑兵三天就能到麦田!到时候他们骑着马割麦子,咱们难道用锄头打吗?”
“用稻草人。”李砚从藤筐里拿出个扎好的草人,上面套着件旧军服,“让流民在麦田里扎上一千个这个,再在草人手里绑上削尖的竹片。炎国的马看见这个,夜里必不敢靠近。白天就让妇女小孩去收割,青壮男子拿着镰刀巡逻——他们守的是自己的口粮,比禁军还尽心。”他忽然想起地球的“人民战争”,那些看似柔弱的百姓,一旦被逼到绝境,能爆发出比军队还强的力量。
赵瑾忽然从怀里掏出本账簿,是他偷偷记的流民收支:“父王你看,这些流民每天帮咱们修补城墙、运送物资,只领半份口粮,却干着禁军的活。若是烧了他们的麦田,等于断了他们的念想,到时候真要反了,咱们损失的可不止五百亩麦子。”他把账簿递过去,纸页上还有他算错的地方,用朱砂笔改得歪歪扭扭。
靖安王翻着账簿,指尖划过“老王,修补箭楼三次,领粮两升”“翠娘,缝补军服五十件,领布半尺”这些字眼,忽然想起自己过世的母亲,也是这样一针一线帮士兵缝衣服,从不计较回报。他抬头看向帐外,夕阳正把城墙染成金红色,隐约能听见流民窝棚传来的歌声,是孩子们在唱“一亩田,两头牛”,调子简单,却比任何战歌都让人心里发暖。
“准了。”靖安王放下账簿,声音里带着点疲惫,“传我命令,全军不得惊扰平民,违令者斩。麦田……就让流民去守着吧,派老赵带一百人去协助,别让他们真用锄头打骑兵。”
周主事还想争辩,被靖安王一个眼刀制止了。老狐狸盯着李砚,目光像淬了冰:“李参军,这些流民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我唯你是问。”他心里清楚,这书生护着平民,看似是仁心,实则是在培养自己的势力——那些流民眼里的感激,可比禁军对他的敬畏纯粹多了。
李砚弯腰行礼,藤筐里的硫磺粉又“沙沙”作响,像在应和他的心跳。“臣,遵令。”他走出帅帐时,正看见老王带着几个流民往城墙上搬石头,老人的背驼得像座桥,却走得稳稳当当。夕阳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坚固的防线。
赵瑾追出来,手里捧着个瓦罐:“先生,这是流民送的蜂蜜水,说您费嗓子。”少年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他们还说,等打退了炎国,就教您撑船,说青川河的日落比王都的好看十倍。”
李砚接过瓦罐,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里。他望着远处的麦田,风吹过麦穗,发出“沙沙”的声,像无数人在低声应和。他忽然想起《非战策》的最后一页,自己还空着没写——或许,等这场仗打完,他可以写上:“最好的城墙,是百姓的心。”
帐内,靖安王看着地图上被李砚圈出的流民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周主事在一旁煽风:“王爷,这李砚笼络民心,恐有不妥……”
“无妨。”靖安王打断他,目光深邃,“他要民心,我要江山。只要他还能帮我打胜仗,让那些泥腿子敬着他,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没说,心里那点莫名的忌惮,像颗种子,已经悄悄发了芽。
夜色渐浓,王都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流民窝棚的方向也燃起了篝火,星星点点的,像撒在地上的银河。李砚站在城墙边,喝着甜甜的蜂蜜水,听着远处传来的打铁声和孩子们的歌声,忽然觉得,这场仗或许不只是为了输赢,更是为了守护这些平凡的灯火——就像地球历史上,那些为了家园而战的普通人,他们的故事,才是最该被记住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