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使行辕暂设于山外县城的官署内。夜色深沉,书房里却灯火通明。李文渊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最信任的师爷和一名从京中带来的老成幕僚。
桌上摊开着岑卿呈上的文书和那些作为证据的纸张副本,旁边还堆放着衙役们紧急搜集来的、关于西山近年来的零星卷宗。
“东翁,”师爷姓钱,捻着山羊胡,眉头紧锁,“此事颇为棘手啊。这群‘乡勇’,盘踞西山,熟知地理,更握有殿下……咳,是逆王殷宸的罪证。若其所言非虚,确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但若其包藏祸心,假借投诚之名,行割据之实,则后患无穷。”
老幕僚姓孙,话不多,此刻也缓缓开口:“观其文书,情理兼备,诉求明确,非寻常草莽所能为。那个名叫岑卿的女子,气度沉静,应对得体,更非常人。他们选择在京营撤离、大人新至的这个时机接触,时机拿捏得极准,是看准了我们初来乍到,需倚重地方力量,也暂无足够兵力进行大规模清剿。”
李文渊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那绵延起伏的西山。“你们说的,本官何尝不知。招安,风险在于养虎为患;剿灭,则可能逼其狗急跳墙,且师出无名,易遭物议,更可能让那些至关重要的罪证石沉大海,或……落入不该落的人手中。”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关键在于,他们到底想要什么?真的只是一纸平反文书,一块安身立命之地吗?”
钱师爷沉吟道:“文书中所求,看似合理。但属下总觉得,他们背后似有高人指点。那个岑卿,年纪轻轻,恐非主事之人。其背后,定有更老谋深算之辈。”
孙幕僚点头附和:“而且,他们强调对西山的‘了解’与‘协助安靖’之能,隐隐有挟山自重之意。大人,不可不防。”
李文渊走回桌案前,手指敲击着那份文书:“所以,本官需要知道更多。需要知道他们的真实实力,他们的内部构成,以及……他们手中到底还握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他看向钱师爷:“京营那边,回话了吗?”
钱师爷连忙回道:“回了。留守的刘都尉言语含糊,只说西山余孽已基本肃清,但山深林密,或有零星漏网之鱼不足为奇。他特意提了一句,说之前有一股自称‘乡勇’的人,似乎与残部有过接触,还‘协助’他们找到过残部据点,但行踪诡秘,难以捉摸。刘都尉暗示,对此等人,宜抚不宜剿,免得节外生枝。”
“宜抚不宜剿……”李文渊咀嚼着这句话,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看来京营是吃了些暗亏,不想再沾这浑水,把难题甩给本官了。”
他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他们想要‘谈’,那本官就跟他们‘谈’!但要按我们的规矩来谈!”
“大人的意思是?”
“答应他们的请求,派人与之接洽。”李文渊沉声道,“但地点不能由他们定在山里!就在这县城之外,选一处我们可控之地。派人去,不仅要验看他们手中的证据原件,更要摸清他们的底细!人数、装备、首领究竟是谁!同时……”
他压低了声音,对钱师爷吩咐道:“你立刻挑选机敏可靠之人,扮作山民或货郎,秘密潜入西山,尤其是文书中所提及的清河村旧址、黑风寨故地附近,暗中查访,核实他们所言的遭遇,并探查是否还有其他未被发现的据点或资源。”
“属下明白!”钱师爷领命。
“还有,”李文渊看向孙幕僚,“孙先生,劳你执笔,以本官名义,草拟一份安抚札子。内容嘛……先肯定他们‘心向王化、协助靖安’之功,允诺为其核查冤情,但要求他们需先行下山,集中安置于城外指定营地,交出所有武器及‘代为保管’的逆产证据,听候发落。措辞要温和,但条件要明确。”
孙幕僚心领神会:“先以怀柔之策,诱其出山,剥离其依仗,再徐徐图之。”
“正是!”李文渊眼中精光闪烁,“若他们真心投诚,此举可显朝廷宽仁,亦可消弭隐患。若其心怀鬼胎,必然推诿抗拒,届时……便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一招投石问路,外加釜底抽薪。李文渊打定了主意,既要利用这股力量稳定西山,更要将其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绝不能让其成为尾大不掉的麻烦。
“那个岑卿……”钱师爷提醒道,“此女是关键。”
“嗯,”李文渊点头,“派人盯住她出现的那片区域,若她再次现身,设法接触,或许能从她身上打开缺口。记住,暂时不要动粗。”
暗室之谋已定。一张针对“影子”们的网,在看似友好的回应下,悄然编织起来。
数日后,一名县衙的主簿带着李文渊的札子和几名随从,来到了当初岑卿出现的官道附近,留下了约定的联络信号。
而与此同时,几名精干的探子,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西山的茫茫林海之中。
博弈进入了新的阶段。“影子”们迎来了官府的回应,但这回应背后,是橄榄枝,还是裹着糖衣的毒药?需要他们用更敏锐的眼光去辨别,用更谨慎的行动去应对。
水帘洞内,岑卿看着由外围哨兵带回来的、盖着安抚使大印的札子副本,以及关于官府探子活动的报告,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果然……没那么简单。”
她将札子递给柳言之等人传阅。
“要我们下山集中?交出武器和证据?”赵铁柱看完,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分明是想把我们骗出去,一锅端了!”
雷豹更是直接骂道:“狗官!没安好心!”
柳言之仔细阅读着札子上的措辞,沉吟道:“李安抚使此举,是典型的官场手段。先示之以柔,再图掌控。他既想用我们,又极度不信任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不去?”老村长忧心忡忡。
“不去,便是抗命,给了他剿灭我们的口实。”岑卿淡淡道,“去,却也不能按照他的条件去。”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我们需要让他明白,我们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合作,可以。但必须是平等的合作,或者说,是相互需要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