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岑卿靠着从河边、猪草堆里悄悄积攒的水芹菜、荠菜和马齿苋嫩尖,勉强压制住了胃里最磨人的饥饿。但这些未经油盐烹煮的野菜,终究只能填满一时的空虚。缺乏盐分,让她四肢愈发绵软,嘴唇干裂起皮,偶尔蹲久了起身,眼前便是一阵昏黑,不得不扶着墙壁缓上许久。
她清楚地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等“病逝”的剧情到来,这具身体就会先被拖垮。她必须找到更实在、能提供更多能量的食物。
转机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悄然降临。
婆婆王氏被邻村一户办喜事的亲戚请去帮忙,需得第二天才能回来。临行前,她将岑卿拽到院中,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岑卿额头上,唾沫横飞地将喂鸡、剁猪草、清扫、挑水等活计反复交代了三遍,末了,三角眼里寒光一闪,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警告:“丧门星,老娘回来若发现你偷懒,或者糟蹋了一粒粮食、一根柴火,仔细你的皮!”
王氏一走,那个存在感稀薄、沉默懦弱的丈夫王大志,也像是卸下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含糊地说了句“我去地里看看”,便扛着锄头匆匆出门,想必会在地头磨蹭到天黑才归。
刹那间,喧嚣咒骂的王家院落,竟只剩下岑卿一人。
雨后湿润的空气沁入肺腑,带着泥土被浸润后的清新和草木的微腥。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屋檐滴水敲打石板的清脆声响,以及自己胸腔内那颗越跳越稳的心脏搏动声。这是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静谧。
她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依着王氏的吩咐,利落地将各项活计逐一完成。动作间,她的目光一次次掠过院角那块半埋入土、覆盖着地窖口的厚重木板。
平日里,那里永远挂着一把黄铜锁,钥匙如同王氏的命根子,紧紧系在她的裤腰带上。但今天——
岑卿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锁扣处,竟是空的!
王氏走得匆忙,竟忘了锁地窖!
一股混杂着机遇与危险的激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是状似无意地在院中巡视一圈,确认左右无人,这才快步走到地窖边。
沉重的木板被掀开时发出“吱嘎”的闷响,一股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的、混合着腐烂菜叶、潮湿泥土和阴郁霉菌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地窖不深,借着洞口投入的天光,能模糊看见里面堆积着越冬后剩下的萝卜、白菜,大多已干瘪萎缩,边缘呈现出不祥的黑褐色,正缓慢地走向彻底的腐败。
岑卿眯起眼,瞳孔在昏暗中努力适应,像最精细的探照灯,一寸寸扫过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终于,在几个歪倒的、散发着霉味的破麻袋后面,她发现了一小堆被遗弃的土豆。
大部分土豆已经顽强的抽出了嫩黄的芽苗,在昏聩的光线下,那点鲜嫩的黄色显得格外刺眼,一个强烈的念头碾压而过:发芽的土豆,也是土豆。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堆发芽的土豆,手指触碰到冰冷潮湿的泥土。就在土豆堆的下方,压着几把早已枯黄脆硬的豆角藤,上面零星挂着一些风干蜷缩、硬如石子的老豆角。然而,在枯藤交织的缝隙深处,她的指尖触到了一抹不同的韧性——
是一小撮没来得及长老、侥幸存活的嫩豆角!
因被重重压在下面,不见天日,它们显得有些苍白蔫软,但那完整的形态和嫩绿的底色,无疑宣告着它们尚可食用。
岑卿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亟待清理的垃圾。但在岑卿眼中,这却是命运递到她手中的、扭曲却关键的“钥匙”。
她迅速而谨慎地行动起来,将那一小撮嫩豆角全部摘下,藏入怀中。又特意挑选了几个发芽最为密集、表皮甚至隐隐发绿的土豆,用早已备好的破布包好。每样只取少量,确保不露痕迹。
将地窖恢复原状,盖好木板,她直起身,感受着怀中那点微沉的、带着泥土凉意的“收获”,眼神是一片沉静的冰湖。
傍晚,王大志踩着暮色回来,依旧沉默。岑卿如同最温顺的影子,做好了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齁咸的萝卜干。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沉闷得令人窒息。
第二天下午,王氏带着一身在外帮忙得来的、隐隐的优越感和疲惫感回来了。脚刚踏进院子,那双精明的眼睛便开始了惯例的巡检。当视线落到地窖口那未上锁的木板时,她脸色骤变,几乎是扑过去掀开木板,急匆匆下去查看。
良久,她骂骂咧咧地爬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耗子”、“糟蹋东西”,但似乎并未察觉那点微不足道的“垃圾”的缺失,只当是自己先前疏忽,或是被老鼠啃了。
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了王家小院。
万籁俱寂之时,第一声不和谐的响动从正房传来——是王大志压抑的、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慌乱下炕、趿拉着鞋冲向后院茅厕的急促脚步声。
这一去,便是许久。
未等他虚浮的脚步挪回房门,王氏那屋也传来了动静。先是几声干呕,随即便是翻江倒海般的呕吐声,夹杂着因剧烈腹痛而难以自抑的呻吟。
“哎哟……哎哟……疼死老娘了……”王氏的声音扭曲着,充满了痛苦与愤怒,“定是……定是中午那杀千刀的喜宴不干净……油水太大了……天打雷劈的啊……”
王大志瘫在自己门口,有气无力地应和:“娘……我、我也受不住了……”
一时间,呕吐物的酸腐气与腹泻的污秽味隐隐在院中弥漫开来,王家陷入了一片狼藉的混乱。
岑卿躺在杂物房冰冷坚硬的草席上,在浓稠的黑暗里睁着眼睛,安静地聆听着外间这场由她亲手引导的“交响曲”。她的眼眸清亮,如同雪夜里的寒星,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没有起身,不曾询问,更无半点搀扶之意。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至少一两天,这两副曾经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躯壳,将只能在炕上辗转呻吟,虚弱得连咒骂她的力气都难以聚集。
她不需要他们死。
她只需要他们,安静地躺在床上。
第二天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正房便传来了王氏虚弱到几乎变调的呼唤:“二丫……死、死丫头……熬点米汤……”
岑卿无声地勾起嘴角,那弧度冰冷而短暂。
她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是平日的低顺。然后,她稳步走向那间曾是她禁区,此刻却仿佛闪烁着诱人光芒的灶房。
灶洞里,干燥的茅草被点燃,发出令人愉悦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苗跃动着,贪婪地舔舐着黝黑的锅底。火光映照在她平静的脸上,勾勒出她眼中那簇同样在燃烧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她看着那口沉重的大铁锅,看着清水注入,看着米粒在逐渐升腾的蒸汽中翻滚。
空气中,令人作呕的病气依旧存在,但更清晰的,是那股渐渐弥漫开的、属于粮食的,朴素的香气。
她的机会,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