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的身子骨,像是被秋雨打过的老榆树皮,看着还支棱着,内里却虚得厉害。又躺了两日,她才勉强能自己下炕走动,只是脚步虚浮,时不时还要扶着墙喘上一阵。
这场病,非但没磨掉她半分刻薄,反而像是往她那口腌菜坛子里又狠狠撒了几大把粗盐,酸腐里透出更尖锐的戾气。
她下炕的第一件事,不是活动筋骨,而是拄着根烧火棍,如同巡视自己疆土的暴君,将家里角角落落重新检视了一遍。
米缸的盖子被掀开,枯瘦的手指探进去,不是摸,几乎是插,仔细估摸着存米的深度,嘴里念念有词,计算着消耗。末了,她猛地扭头,三角眼死死钉在正在扫院子的岑卿背上:“这米下去得忒快!是不是你这丧门星背着我偷吃了?!”
岑卿停下扫帚,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委屈:“娘,您病着,相公也虚着,熬粥都不敢省米,就怕您二位身子顶不住。”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要不……往后我再少放些米?”
王氏被这话一噎,她自然知道病中吃的米是多些,但疑心既起,便如野草疯长。她冷哼一声,不再纠缠米缸,又颤巍巍地去检查挂在高处的鸡蛋篮子,一个个数过;去查看油罐子,用手指抹了罐口,看看油星是否少了;甚至连柴火垛,她都疑心矮了几分,逼问岑卿是不是偷懒没捡够柴。
岑卿一一回应,语气平静,理由充分——鸡蛋数目是王氏自己病前数的,油罐她碰都不敢碰,柴火则是近日阴雨,湿柴不禁烧。她甚至主动将扫帚放到一边:“娘若不信,我现在就去后山再捡一捆回来。”
她越是这般“逆来顺受”,王氏心头那股无名火就越是烧得旺。她找不到实实在在的错处,便只能用更恶毒的言语和更严密的监视来发泄。
自此,王家院落的空气重新变得粘稠而压抑。
王氏不再整天躺在炕上,她就搬个小凳坐在堂屋门口,或者干脆坐在院子的阴凉处,手里拿着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目光却像淬了毒的蛛丝,无处不在,紧紧缠绕在岑卿身上。
岑卿去井边打水,她能盯着水桶的深浅。
岑卿去灶房生火,她能竖着耳朵听柴火燃烧的声响。
岑卿去喂鸡,她能分辨出岑卿在鸡圈前停留的时间是否过长。
就连岑卿去后院茅厕,她都要高声问一句“掉坑里了?”才安心。
岑卿彻底失去了单独行动的机会。后山的瓜棚,瓦罐里渐渐积攒起来的那点微末“私产”,她已数日未能前去照看。
这日午后,她照例在后山坡上捡野菜,这是王氏唯一不会监视她的时间。目光掠过一丛丛茂盛的杂草,忽然,她的视线在一株叶片呈锯齿状、开着不起眼小黄花的植物上顿住了。
泽漆。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脑海,伴随着相关的信息:全株有毒,乳汁对皮肤有刺激,误食可引起肠胃灼痛、腹泻……
她的心跳平稳,眼神却深了几分。
她蹲下身,仔细打量着这株泽漆。它混在一片茂密的野草中,并不显眼,但长势旺盛,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她又看向四周,在不远处又发现了零星的几株。
她没有立刻采摘,而是默默记下了这几株泽漆的位置。现在还不到使用它们的时候。王氏和王大志尚未完全康复,此时再用毒,过于显眼。她需要耐心,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她也不敢让王氏和王大志现在丢了命,依李二丫娘家人的脾性,肯定会再把她嫁一次。
傍晚回到王家,王氏正靠在炕头,指挥着刚能下地走动的王大志给她倒水。见岑卿回来,王氏浑浊的眼睛立刻扫过来,在她背后的柴捆和手里的野菜篮子上转了一圈。
“又去后山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外跑!”王氏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刻薄的本性已开始复苏,“捡那点破野菜够干啥?喂猪都嫌磕碜!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岑卿低着头,将野菜篮子放到灶房角落,声音平淡无波:“想着给娘和相公添点菜色,野葱开胃。”
王氏哼了一声,没再继续骂,但眼神里的怀疑并未散去。病了这一场,她似乎觉得对这个儿媳的掌控有些松动,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她极其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