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雨。王氏果然依言,早饭时又取了一碟酸笋。许是酸笋开了胃,她连着喝了两碗稀粥,心情似乎也好了些,甚至罕见地没有立刻找岑卿的茬,只指挥她把碗筷洗了,猪喂了。
岑卿默默做着事,眼神却留意着王氏的动静。见她吃完饭后,打着饱嗝,又将那酸笋罐子小心翼翼地抱回她屋里藏好,嘴里还嘀咕着:“好东西得留着慢慢吃……”
机会,往往藏在最不经意的习惯里。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王大志被王氏赶去地里看看庄稼,怕下雨糟蹋了。王氏自己则坐在堂屋门口,又开始纳她那永远纳不完的鞋底,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
岑卿在院子里剁猪草,柴刀起落,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她的目光,却时不时掠过堂屋那扇虚掩的门。
风起了,带着湿意,吹得院里的老槐树哗哗作响。
就在这时,张小梅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院门口。今天她穿了件水红色的褂子,在一片灰蒙蒙的背景下,格外扎眼。
“王婆婆!”她声音依旧清脆,手里提着个小布袋,“我娘让我给您送点新磨的玉米面!”
王氏被惊醒,抬眼看到是张小梅,脸上习惯性地堆起笑,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不耐烦。“是小梅啊,又让你破费了。”
张小梅快步走进来,目光习惯性地先往王大志常待的地方瞟,没见到人,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把笑容堆得更满:“不破费,自家磨的。大志哥……不在家啊?”
“下地了。”王氏淡淡道,接过那袋玉米面,手感沉甸甸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张小梅眼珠一转,落在王氏身边那小凳上放着的、喝了一半的水碗上,立刻殷勤道:“王婆婆,您喝水,我给您添点热的去!”说着,也不等王氏回应,拿起碗就熟门熟路地往灶房走。
经过岑卿身边时,她脚步顿了顿,下巴微扬,轻哼了一声,那眼神里的优越和轻蔑,几乎凝成实质。
岑卿剁猪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眼前只是一团空气。
张小梅讨了个没趣,扭身进了灶房。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猛地刮进院子,卷起尘土,也吹得堂屋那扇虚掩的门“哐当”一声响。
王氏被吓了一跳,低骂了一句。
几乎是同时,灶房里传来张小梅一声低低的惊呼,紧接着是瓷碗落地的清脆碎裂声!
“哎呀!”张小梅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惊慌,“王婆婆,对不起!我手滑了,把碗给打了!”
王氏一听,脸色瞬间就变了!那可是她陪嫁带来的一个碗,虽然旧了,但一直没舍得扔!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虚弱的身体,几步就冲进了灶房。
“你个败家玩意儿!毛手毛脚的!你知道这碗……”王氏的骂声尖利地响起。
岑卿停下了剁猪草的动作,静静听着灶房里的动静。
张小梅在委屈地辩解:“王婆婆,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刚才那风……我赔,我赔您还不行吗?”
“赔?你拿什么赔?这是钱能买来的吗?”王氏显然是心疼坏了,声音气得发颤。
争吵声,辩解声,混杂着风声,在小小的灶房里回荡。
岑卿的目光,却冷静地投向了堂屋。那扇门被风吹得晃荡着,里面,王氏藏酸笋罐子的地方……
她放下柴刀,动作轻捷得像只猫,悄无声息地闪进了堂屋。
屋内光线昏暗,但她目标明确。很快,她就在王氏炕头那个上了锁的小木柜旁边,找到了那个用旧布盖着的酸笋罐子。
时机稍纵即逝。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厚实树叶紧紧包裹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几根被她仔细捣烂成泥状的泽漆嫩茎叶,混合着一点点泥土和野菜碎屑,颜色暗绿,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但绝不属于酸笋的草腥气。
她飞快地掀开陶罐的盖子,将这一小团泽漆泥,用削尖的小木片,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罐内壁靠近顶端、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尤其是盖子与罐身接触的凹陷处。酸笋浓烈的酸味,足以掩盖这点微乎其微的异样气息。
做完这一切,她将盖子盖好,布重新盖好,迅速退出了堂屋,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当她重新拿起柴刀,开始剁猪草时,灶房里的争吵才刚刚接近尾声。张小梅似乎是赔了不是,又或许许诺了什么,王氏的骂声低了下去,但依旧能听到她心疼的嘟囔。
张小梅红着眼圈从灶房里出来,狠狠瞪了岑卿一眼,像是要把在王氏那里受的气撒在她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王氏跟着出来,脸色铁青,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心疼得直抽气。她迁怒地看向岑卿,骂道:“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带来的晦气!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里收拾干净!”
岑卿放下柴刀,默默走过去,蹲下身,一片片捡起那些锋利的碎瓷片。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收拾什么珍贵的物件。
雨开始下了,先是稀疏的雨点,很快就连成细密的雨帘。王大志顶着雨从地里跑回来,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
娘,雨下大了,我先回来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在院子里搜寻着什么,显然已经听说张小梅来过。
王氏正在气头上,看见儿子这副模样更是火大:回来就回来,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换身干衣裳!想生病吃药浪费钱是不是?
王大志讷讷地应了声,眼神却还往院门外瞟。
岑卿默默走进灶房,开始准备晚饭。她往锅里多加了一瓢水,米却放得比平时更少。雨声淅沥,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晚饭时,王氏果然又取了一碟酸笋。这次她吃得更多,几乎把酸笋当成了主菜,就着稀粥吃得啧啧有声。王大志心不在焉,扒拉几口就放下筷子,说是吃饱了。
吃这么点,夜里饿了别喊!王氏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酸笋上,还是小梅这酸笋腌得好,开胃。
岑卿安静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稀粥,头埋得很低。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泽漆的毒性不强,但足以让肠胃不适。王氏吃得越多,反应就会越明显。
果然,到了深夜,正房传来了动静。
先是王氏翻来覆去的声音,接着是压抑的呻吟。没过多久,她提着裤子急匆匆往后院跑,一连跑了好几趟。
哎哟......这肚子......王氏的声音带着痛苦,肯定是晚上吃多了......
王大志被吵醒,迷迷糊糊地问:娘,您没事吧?
没事......睡你的觉......王氏强撑着说,但声音明显虚弱了许多。
岑卿在杂物房里静静听着,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很好,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第二天一早,王氏果然没能起床。她脸色苍白地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指挥岑卿熬点米汤。
娘,您这是怎么了?王大志担忧地问。
吃坏肚子了......王氏虚弱地摆摆手,都是那酸笋,吃太多了......
趁着王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岑卿终于有了些许自由活动的空间。她快速做完家务,以捡柴为名去了后山。
雨后的山路泥泞难行,但她脚步轻快。来到瓜棚,她仔细检查了之前藏的食物。土豆已经有些发芽,她小心地将芽眼挖掉,把还能吃的部分收好。野菜倒是长得正好,雨水让它们更加鲜嫩。
她生起火,将土豆和野菜一起煮了,撒上一点点珍贵的盐。热乎乎的食物下肚,她感觉浑身都暖和起来。
吃饱后,她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山坡上寻找更多可食用的植物。雨后的山林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与她记忆中那个被酸腐气笼罩的王家形成鲜明对比。
她找到了一丛野山莓,红艳艳的果子挂满枝头。她小心地采摘了一些,用大树叶包好。又发现了几株野蒜,连根拔起,打算带回去调味。
就在她准备返回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她迅速躲到树后,屏住呼吸。
是王大志和张小梅。
他们站在一棵大树下,似乎在争执什么。王大志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张小梅则红着脸,语气激动。
我爹娘已经给我相看了镇上一户人家......张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志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王大志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嗫嚅道:我......我配不上你......
你就是个懦夫!张小梅气得跺脚,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岑卿在树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真是可笑,一个不敢争取,一个不敢反抗,却在这里上演苦情戏码。
她悄悄从另一条小路离开,没有惊动他们。回到王家时,王氏还在床上呻吟。岑卿将采来的野山莓洗净,端到王氏面前。
娘,我在后山采了些野果,您尝尝?她轻声说。
王氏瞥了一眼红艳艳的山莓,难得没有骂人,只是虚弱地摆摆手:放那儿吧,没胃口。
岑卿顺从地将山莓放在炕头,她知道,王氏的这场会让她暂时安分几天。而这段时间,足够她做很多事。
比如,想办法获取更多食物。
比如,寻找机会接触外界。
比如,慢慢积蓄力量,等待彻底摆脱这一切的时机。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泥泞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