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逋掀开棺材盖,棺材里的景象,使他呆在原地。
只见高杆面皮腐烂,身子被齐腰锯成两截,创口处用粗麻线潦草缝合,一片凄惨景象。
他扶住棺材,强撑起身子,空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半天才硬挤出一句:“谁…谁…谁干的!”
林疾止哭声,道:“是皇甫家二公子皇甫允执。”
李逋完全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他与高杆和庞墩两兄弟相处数日,早已拿其当朋友对待。更何况双炀城一难,若无此二人相助,他已成杨氏刀下之鬼。
无论前世今生,他生下来便是无亲无故,因此每一个熟人,每一个朋友他都分外珍惜。
“庞墩何在?”
“庞大哥也让他们抓走,生死不明。”
“山君跟我走!”李逋抽出睚眦剑。
林疾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公子,此事需从长计议。”
李逋一脚把他踹倒:“妈了个巴子的!你怕什么!”
林疾争道:“我不是怕!京都的水波谲云诡,狐疑者生,莽决者亡啊!”
山君恢复猛虎原形,挡在李逋身前:“他说的对,李娃子!狐狸再饿,也不咬诱饵,你不能冲动。”
陈三见状,也挡住李逋。
李逋把剑收起来,瘫坐在椅子上,闭目沉心片刻,忽挺直身子:“山君,你和陈大哥去青槐村把王猛和林浣带回来。”
山君正要往外走,李逋突然又改口:“等等,青槐村位置偏僻,但绝非隐秘之地。若对方用心去查,不可能查不到,景略一定不会躲在青槐村。”
山君道:“那他们会去哪?”
李逋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就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谁!”山君蹿出去,叼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跑回来。
“放开我,你放开我!”
“快松开他。小吉灵,怎么是你?”话没说完,李逋就猜到王猛他们在哪里避祸——演化司六院之一的演策院。
“林浣在洛川哪里?”
“嗯,嗯。”小吉灵点头。
“快带我去见她。”
小吉灵摇摇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
李逋打开,没错,是王猛的字迹。
信上写道:公子勿动,明日自有人来,为你解惑。
李逋攥着信纸,坐回椅子上。
小吉灵拿出一张纸,递给李逋。
李逋道:“这是?”
小吉灵道:“这是洛川师姐画的,我偷偷从垃圾堆翻出来了。”
李逋接过,那是一幅他的画像,笔触细腻传神。
李逋不知道该说什么,揉揉小吉灵的脑袋,他现在无心去考虑儿女私情,庞墩还在敌人手上,当务之急是要把人先救出来。
小吉灵心中叹口气,告辞离去。
李逋朝山君使个眼色,山君会意,悄无声息地跟上小吉灵,一路尾随护送。
夜半时分,四下无人。
李逋找来一把剪刀,掀开棺木:“兄弟,忍着点。”
他的声音哽咽,俯下身子小心地剪断第一根麻绳,腐烂的皮肉立刻翻开,渗出脓血。线头因嵌得太深,不得不用镊子一点点往外挑。每挑一下,李逋都不自觉的抽冷气,仿佛是在心上剜刀。
山君回来后,趴在房梁上,看着李逋为高杆整理仪容。
李逋将勒进血肉的麻线一根根抽出后,放出菌丝,连接断裂的身躯。这一次,高杆的伤口处平整许多,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狰狞可怖。
等合上棺盖,已是黎明,李逋坐到椅子上,陈三端过来一杯水。
李逋咬牙强忍着眼泪,抓着心口:“陈大哥,我这里痛!”
痴傻的陈三,拥有更简单的情感,更容易感同身受。他粗糙的手轻轻抚过李逋的额头,念叨着:“不哭,不哭……”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李逋警觉地抓起铁尺。
林疾开门一看,只见一位醉醺醺的年轻男子倚在门框上,手里拎着个白瓷酒壶。
李逋眉头微皱,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那男子打了个酒嗝,叫喊道:“李兄,不认识我了?我,澹台静啊!”酒液从瓷瓶中溅出来:“彩楼上要你笔墨的那个大才子!”
李逋这才想起来,道:“澹台公子大清早登门,有何贵干?”
澹台静收敛醉态:“王猛让我来的。”
李逋有点不信,王猛怎么会找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过来?
澹台静压低声音:“你在双炀城的很多秘闻都是我给王猛的,包括杨氏,还有皇甫士族。”
李逋愣了下,忙将请他进来:“澹台公子,问双炀城的秘闻,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澹台静理直气壮的说:“我偷我爹的!”
李逋哑然,道:“那你一定知道庞墩现在何处?他还活着吗?”
澹台静回答:“知道。”
见他不语,李逋急道:“那你倒是说呀!多少钱我都给你。”
澹台静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提钱太俗,我只求一首好诗。”
见李逋张嘴就要答应,澹台静打断他:“你先别急着答应,你写的诗要与我有关。”
李逋急忙点头,作势就要找笔写诗。
澹台静拦住他:“你现在状态不好,定写不出好诗,日后我自会来讨。至于庞墩,我可以告诉你,他还活着,人被关在皇甫家的私牢里。”
李逋道:“抄家伙,救人!”
澹台静再次拦住他:“可笑,你有掀棋盘的实力?恐怕去也是送死。”
李逋紧皱眉头不语。
澹台静继续道:“据我得到的消息,高杆、庞墩是汉宁郡人,五斗教教徒。二人原先的身份,俱是不在册的丁级司卫,说句实话,这种小角色,死也是白死。但他们从双炀城回京后,面见祝夜山,带回来重要消息,受到破格提拔,入内堂司卫名册,这性质可就截然不同。”
李逋道:“即便如此,高杆还是被人杀了。”
澹台静摇摇头:“不一样。通常奉天司的任命,需通过内务堂颁布,大概要七天。高杆死之前,还没接受到正式任命。但他死后,祝夜山第一时间责令内务堂,下发对于庞墩的任命,并放出消息,这才保下他的性命。
而腊月十五过后,三位司主出关,朝廷举行年度会议。
就在昨天,号称贾氏四龙之一的并州刺史贾泽,强行占据邺城,坐拥两州之地,掌握河北半数兵马。朝廷权衡再三,只得封其为王,这可是景国百年来第一个异姓王。同时双炀城城主杨渊,副城主杨勒也送来大量财宝及质子入京,宣布效忠贾氏。”
“你什么意思?”
“贾氏煊赫,盛极一时,而皇甫士族则与贾氏有亲。”
“那又如何,大不了就是一死!”
“李兄,说句掏心的话,贾家和皇甫家同气连枝,祝夜山都未必能惹得起,我劝你还是算了吧!”
李逋冷眼看着他,道:“澹台兄醉了,慢走不送。”
澹台静长叹,拿着酒壶离去,临走前喊道:“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李兄莫急,世间有因才有果,天理昭昭,自有循环!”
这番话,使李逋渐渐冷静下来,他饮下杯中酒,火辣辣的感觉灼烧喉咙。
他想不通,想不通祝夜山为什么不正面向皇甫士族施压!
仅凭一纸任命,能保庞墩多久?
难道真如澹台静所言,奉天司也惧怕贾家和皇甫家的势力?
他离开京都前,‘贩人大案’了解,这是太子一党向贾氏示弱,但那只是权宜之计。
而等李逋从双炀城回来后,京都局势又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贾氏子弟窃取州郡,还染指王权。此举触及司马皇族的根本,如不以牙还牙,任由贾氏篡权,无需多久,太子一党将万劫不复。
太子司马驹不可能不预料到这一点!
林疾见李逋还要喝酒,阻拦道:“公子,不能再喝了,救人要紧。”
李逋苦笑道:“怎么救?杀上门去白白送死吗?”
林疾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抓住他的胳膊:“供状我已经写好,咱们去衙门告他们!民不告官不究!”
李逋看着林疾执拗的模样,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突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瞬间酒醒大半。
“你刚才说什么?”
“供状已经写好。”
“不是这句。”
“民不告,官不究。”
李逋明白了!祝夜山不是不管,而是还没到掀棋盘的时候,现在则需要有个人充作棋子,下第一步棋!
换之而言,祝夜山在等苦主,打着奉天司的名义,借一件大案,使太子党摆脱现在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