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的突然归来,以及他在佛堂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再次打破了沈如晦努力维持的麻木。他看起来疲惫而沉默,并没有追问她为何在佛堂哭泣,也没有再提起那晚的疯狂,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他回来了,这座督军府便瞬间恢复了它真正的主心骨,连空气都似乎变得不同。那种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再次将沈如晦牢牢笼罩。
晚餐时,两人依旧沉默地对坐。顾长钧吃得很快,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沈如晦小心翼翼地用着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他,引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饭后,顾长钧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书房处理公务,而是直接回到了卧室。这让沈如晦暗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感到不安。他不在视线范围内,反而让她更加胡思乱想。
夜深人静,督军府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沈如晦躺在客房的床上,却毫无睡意。白日在佛堂宣泄过的情绪,在夜深人静时再次翻涌上来。顾长钧归来后那复杂难辨的眼神,他提及母亲时那一闪而过的柔和,都像谜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旋。
你不知我夜夜哭。这句话,像一句诅咒,萦绕在她心头。是的,他怎么会知道?他看到的,或许只是她白日的沉默、顺从或者抗拒。他怎么会知道,每一个他不在的、或者即使他在却隔着一堵墙的夜晚,她是如何被恐惧、迷茫、恨意以及那该死的、不该有的悲悯所折磨,如何咬着被角,无声地流泪到天明?
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浸湿了枕头。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折磨疯了。恨他,是清晰的;怕他,是真实的;可是,为什么每当想起他偶尔流露的脆弱、想起他此刻可能就在不远处的房间里,同样被某种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时,她的心,会泛起一丝丝尖锐的疼痛?
这种疼痛,让她感到恐惧,比恨和怕更甚。因为它意味着,她坚固的心防,正在被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力量侵蚀。她不能这样!她必须守住自己的心,绝不能对那个毁了她生活的男人,产生任何一丝一毫超出恨和怕之外的感情!
就在她沉浸在自我挣扎中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透过墙壁,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是顾长钧!他还没睡?而且在咳嗽?那咳嗽声压抑着,似乎怕被人听见,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揪心。
沈如晦的心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咳嗽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去。接着,传来隐约的、似乎是倒水的声音。
他生病了?是了,他这几天在外奔波,回来时又是一脸疲惫,天气如此寒冷……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在她心中蔓延。她想起他军装上似乎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想起他眼底的红血丝和下巴的胡茬……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悄悄下了床,赤着脚,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努力想听清隔壁的动静。然而,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耻和荒谬。她这是在干什么?担心他吗?他那样对她,她竟然还在担心他的身体?沈如晦,你真是无可救药!
她懊恼地退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一切声音和思绪。可是,那压抑的咳嗽声,却像魔音灌耳,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你不知我夜夜哭。我又何尝知道,你是否也在这漫漫长夜里,独自承受着病痛、压力和不为人知的苦楚?我们就像两个被困在各自孤岛上的囚徒,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谁也无法真正理解谁的痛苦,谁也无法拯救谁。
这一夜,沈如晦又是睁着眼睛到天亮。隔壁房间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但她知道,那个男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他们各自被自己的心魔折磨着,共同沉沦在这无边的夜色里。
第二天早上,沈如晦眼下乌青更重。她走出客房时,正好遇到李副官从顾长钧的卧室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空的水杯和药瓶。
“李副官,少帅他……?”沈如晦忍不住开口询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和关切。
李副官停下脚步,恭敬地回答:“回沈小姐,少帅昨夜感染了风寒,有些发热咳嗽,刚吃了药睡下了。”
果然生病了。沈如晦的心微微一沉。“严重吗?”
“医生来看过了,说需要静养几日。”李副官看了看她憔悴的脸色,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少帅吩咐,这几日沈小姐不必去书房了,可在府内自由活动,只是……请不要外出。”
自由活动?这算是他病中难得的“恩典”吗?沈如晦心中苦笑。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顾长钧生病的消息,让督军府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仆人们走路做事都更加轻手轻脚,连苏婉卿那边也暂时没有了动静,或许是尚未得知消息,或许是被顾长钧之前的警告震慑住了。
沈如晦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烦乱。她应该感到庆幸吗?他病了,或许就没有精力再来“折磨”她了。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轻松,反而像是压了一块更重的石头?
你不知我夜夜哭。而今,病中的你,是否也能感受到这漫长黑夜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