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那句“命不久矣”的断言,像一块巨大的陨石,重重砸进了沈如晦本就波澜四起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一连几天,她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整理书籍时会拿错,走路时会撞到门框,目光时常没有焦点地望向窗外,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害怕什么。
她反复回想那天书房里的情景,顾长钧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和绝望,他强拉着她的手按在胸口时那剧烈的心跳,以及他最后那句平静却令人心碎的“看来,是不会了”。每一个细节,都像用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
恨意,在这种可能即将到来的、巨大的“失去”面前,似乎变得苍白而无力。恐惧,也不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恐惧,而是掺杂了对那种未知的、血腥结局的恐惧。她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李副官和仆人们的交谈,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关于外面局势的信息,但得到的都是些语焉不详的片段,反而更添焦虑。
她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将他视为一个加害者。他也是一个被时局、被命运推向风口浪尖,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人。这种认知,让她对他的感情,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混乱的境地。
这天傍晚,天空阴沉,又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沈如晦心绪不宁,便又走到了那座荒废的佛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依旧是那股陈旧的气息。她跪在冰冷的蒲团上,望着观音慈悲的面容,这一次,却不知该为何而祈祷。
祈求他平安?可她以什么立场?祈求自己解脱?可如果他真的……那她的解脱,岂不是建立在他的毁灭之上?这种想法让她感到一种尖锐的罪恶感。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佛堂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沈如晦以为是女佣,没有回头。然而,脚步声却停在了她的身后,一股熟悉的、带着室外寒气的冷冽气息笼罩了她。
是顾长钧。
沈如晦的身体瞬间僵硬,心跳骤然加速。她不敢回头,只能僵硬地保持着跪姿。
顾长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佛堂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雪花飘落的簌簌声。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难熬。
过了许久,沈如晦才听到他极其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在求什么?求我早点死吗?”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没有怒气,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死寂。
沈如晦的心猛地一痛。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清瘦了一些,脸色在佛堂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万念俱灰般的沉寂。那种眼神,沈如晦从未在他眼中见过,比愤怒、比疯狂更让她感到心惊。
我知你心如死灰。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不是因为她的恨和抗拒,而是因为外部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压力和危机,已经将他逼到了绝境,耗尽了他所有的生气和斗志。
看着这样的他,沈如晦之前所有的纠结、混乱,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异常清晰:
“不……不是的。”
顾长钧似乎没料到她会回答,更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他深邃死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置信的波动,如同死水微澜。
沈如晦鼓起勇气,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继续说道:“我……我没有求你……那个。”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是在求……求佛祖保佑……平安。”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但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佛堂里凝滞的空气。
顾长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欺骗的痕迹。但他看到的,只有她苍白脸上那双清澈眼眸中,来不及掩饰的、真实的担忧和……一丝羞怯。
死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炽热的火星,瞬间掀起了波澜。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为他祈求平安?这个一直恨他、怕他、千方百计想要逃离他的女人,竟然在为他祈求平安?
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情感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狂喜、不敢置信,以及更深沉痛楚的复杂洪流。他猛地向前一步,伸手想要抓住她,似乎想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
然而,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他眼中的波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悲凉的克制。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想起了那悬在头顶的利剑,想起了他可能无法给予她的未来。
他不能……不能把她也拖进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手缓缓垂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深深地看了沈如晦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碎,有动容,有挣扎,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
“平安……”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但愿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佛堂,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雪幕之中。
沈如晦跪在蒲团上,看着他离去的、透着无尽孤寂和绝望的背影,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知道了,她终于确认了。她对他,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恨和怕。
而我知你心如死灰,并非因我,却让我……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