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晦是在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和彻骨的寒冷中恢复意识的。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繁复的床顶,垂下厚重的丝绒帐幔,房间里的摆设精致而古旧,炭火烧得很旺,却依然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这里不是南洋那个充满阳光和植物气息的疗养院,这里是江北,是帅府,是那个她拼死也想逃离的噩梦之地。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雨夜的奔逃,腹部的剧痛,刺目的鲜血,顾长钧那张如同修罗般冰冷震怒的脸……最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孩子……
她下意识地伸手抚向小腹。那里依旧有些隐隐作痛,但那种熟悉的、代表着一个生命存在的微凸感,似乎……还在?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她的心脏。它还在……那个在她极度不情愿和痛苦中孕育,又险些在逃亡路上失去的孩子,竟然顽强地存活了下来。这究竟是命运的仁慈,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残忍?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容严肃、眼神警惕的中年嬷嬷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沈小姐,您醒了?该用药了。”嬷嬷的声音刻板而毫无温度,像是在执行一道程序。
沈如晦看着她,看着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如同牢笼般的房间,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反应。
嬷嬷似乎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示意丫鬟上前,想要扶起她喂药。
就在丫鬟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肩膀时,沈如晦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触碰,极其剧烈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那只手。她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排斥和恐惧。
嬷嬷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并没有强求,只是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语气依旧平淡:“药放在这里,请您趁热服用。少帅吩咐了,您需要静养,外面风大,请您不要随意出门。”
说完,她便带着丫鬟退了出去,房门被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沈如晦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睁着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望着窗外被窗棂分割成一块块的、灰蒙蒙的天空。江北还在下雪,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庭院里的假山枯枝,也仿佛覆盖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
她知道,自己又被抓回来了。这一次,看守更加严密,处境更加绝望。顾长钧不会再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
那么,反抗还有什么意义?
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一种深沉的、彻骨的疲惫和虚无感,将她彻底淹没。她不再试图去回忆,不再试图去理解,甚至不再感到愤怒和恐惧。她只是……放弃了。
从这一天起,沈如晦开启了一种全新的、也是更让顾长钧感到无力和愤怒的生存状态——无声的抗争。
她不再拒绝服药吃饭,但也不会主动配合。送到嘴边的食物,她会机械地吞咽;递到手中的药碗,她会如同饮水般喝下。但她从不开口说话,不与任何人对视,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美丽躯壳。
顾长钧来看过她几次。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深夜。他会站在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她。他会试图跟她说话,语气从最初的冰冷命令,到后来的放软姿态,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安抚。
“如晦,把身体养好……”
“这个孩子,是我们的……”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得到的都只是一片死寂的沉默。她要么闭着眼睛,仿佛沉睡;要么就睁着眼,目光却穿透他,落在不知名的虚空里,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透明的存在。
这种彻底的、将他视若无物的漠然,比激烈的争吵和哭喊,更让顾长钧难以忍受。他宁愿她恨他,骂他,打他,至少那样证明她还有情绪,还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可现在这样,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个没有回声的山谷咆哮,所有的力量和权势,在她这片虚无的静默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甚至强行将她抱在怀里,感受着她单薄身体那冰冷的温度和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和回应。她就像一朵在他怀中迅速凋零、冰封的花。
“说话!沈如晦!你看着我!”他终于失控,摇晃着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而她,只是在他松开手后,缓缓地侧过身,重新蜷缩起来,留给他的,依旧是一个沉默而冰冷的背影。
无声的抗争,是最锋利的武器。它不激烈,不显眼,却一点点地磨损着施加者的意志,消耗着他们的耐心,也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成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冰冷的鸿沟。
帅府的这个精致院落,成了江北冬日里最寒冷的地方。一个在沉默中走向毁灭,一个在暴怒中品尝着占有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空虚与挫败。
囚笼之内,风雪无声,唯有绝望在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