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晦并没有登上那艘开往南方的客轮。
多年的坎坷让她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她深知,以顾长钧的权势和反应速度,码头、车站这些明面上的交通枢纽,必然是他第一时间封锁排查的重点。那艘最早离港的客轮,目标太大,无异于自投罗网。
昨夜翻出帅府后墙,她并未直接奔向码头,而是抱着念雪,一头扎进了南城错综复杂、污水横流的陋巷深处。这里是城市的阴影面,充斥着贫苦、混乱,也最能掩盖行踪。她撕下裙摆,将念雪更紧地固定在胸前,用布巾蒙住大半张脸,混迹在早起讨生活的苦力和小贩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河流,瞬间消失了踪迹。
她在肮脏狭窄的巷道里七拐八绕,利用对城市底层格局的一丝模糊记忆(这得益于她早年家道中落时的一段经历),尽可能地抹去自己的行迹。寒冷、饥饿和恐惧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她。怀里的念雪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和环境的恶劣,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
沈如晦心如刀绞,却不敢停下,只能一边轻轻拍抚着女儿,一边寻找着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最终,在天色将明未明、最是黑暗寒冷的时候,她在靠近城墙根的一片荒废区域,找到了一座早已断了香火、破败不堪的土地庙。
庙门歪斜,蛛网密布,神像的金漆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泥胎,显得有几分阴森。但此刻,这里却是沈如晦能找到的、唯一的避难所。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吱呀作响的庙门,闪身进去,又费力地将门掩上,用一根捡来的木棍勉强抵住。庙内空间不大,充斥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她找了个背风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干枯的杂草,似乎是之前流浪汉留下的。
她将念雪从怀中解下来,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仔细检查女儿。小家伙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也有些干裂,但好在呼吸还算平稳,只是被饥饿折磨得不停哼哼。沈如晦自己的情况更糟,手掌和膝盖在翻墙时磨破了,血迹混着尘土,凝结成暗红色的痂,浑身冰冷僵硬,胃里因为饥饿和紧张一阵阵痉挛。
她将带来的干粮掰了一小块,用指尖碾成碎末,混着一点小心翼翼收集起来的、还算干净的雪水,一点点喂给念雪。小家伙饿极了,贪婪地吮吸着她的手指,柔软的舌头舔舐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让沈如晦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念雪乖,再忍一忍,等天黑了,娘再想办法找吃的……”她低声哄着,声音哽咽。她自己却一口也舍不得吃,那点干粮,是她们母女接下来不知多久的救命粮。
喂完念雪,她将女儿重新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冰冷的身躯和那床单薄的棉被尽可能地为她取暖。破庙四处漏风,寒气无孔不入。她蜷缩在草堆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和盘查的呼喝声,心脏一次次提到嗓子眼。
每一次脚步声靠近,她都屏住呼吸,紧紧捂住念雪的嘴,生怕女儿发出一点声响。直到脚步声远去,她才敢大口喘息,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这种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滋味,比在帅府里面对顾长钧的冷漠与强势,更加煎熬百倍。至少在那里,念雪是温暖、饱足、安全的。而现在……
她低头看着女儿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瘦弱的小脸,一股巨大的悔意和自我怀疑涌上心头。她这样做,真的对吗?为了自己那无法释怀的怨恨和骄傲,让年幼的女儿跟着她承受这样的苦难,值得吗?
如果……如果她妥协呢?如果她装作忘记过去,接受顾长钧那看似悔过的温情,至少念雪能有一个安稳富足的童年,有一个权势滔天的父亲庇护……
不!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狠狠掐灭。
那张血书的影像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有些伤害,无法弥补。有些过去,不能当作未曾发生。在一个没有真情、只有算计和妥协的环境里长大,对念雪而言,未必是幸事。她不能让女儿重复自己的悲剧,在一个看似华丽实则冰冷的牢笼里,慢慢失去自我和快乐的能力。
可是……前途茫茫,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身无分文,又能逃到哪里去?又能支撑多久?
绝望,如同这破庙里的寒气,一点点渗透她的四肢百骸。她将脸埋进念雪带着奶香的、柔软的脖颈里,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女儿冰凉的皮肤上。
“念雪,娘该怎么办……”她无声地哭泣,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所有的坚强和决绝,在生存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怀里的念雪似乎感受到了母亲极致的悲伤,竟然停止了哼哼,伸出小小的、温热的手掌,胡乱地摸上了沈如晦湿冷的脸颊,嘴里发出“咿呀”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仿佛在笨拙地安慰。
这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像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星火,瞬间熨帖了沈如晦几近崩溃的心灵。她猛地收紧了手臂,将女儿更深地拥入怀中。
是的,她还有念雪。为了念雪,她不能倒下,不能放弃。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过去!
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必须尽快弄到钱,弄到更安全的身份,想办法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顾长钧势力笼罩的范围。
夜色,再次降临。破庙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而庙内,相依为命的母女,靠着彼此微弱的体温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母爱,顽强地抵抗着这漫漫长夜的无边寒冷与黑暗。
命运的绳索,在断裂之后,又将如何重新缠绕?追捕的网,是否真的能网住这决意远飞的孤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