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泛黄的照片，如同具有魔力，将沈如晦牢牢钉在了原地。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父亲温和的眉眼，看着那个早已被岁月尘封的、无忧无虑的自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酸涩、胀痛，还有一种被时光洪流冲击的眩晕感。
民国六年春……那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的顾家已是江北新贵，而沈家虽清贫，尚存几分书香门第的体面。他随父来访，或许是在哪个回廊转角，或许是在哪处花厅之外，惊鸿一瞥，看到了那个穿着半旧衣裙、却在栀子花旁笑得毫无阴霾的小女孩。
“愿护此笑靥，岁岁复年年。”
那样青涩而真挚的誓言，出自当年那个尚且年少的顾长钧之口，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粹。与她后来所认识的那个冷硬、专制、手段狠厉的江北少帅，几乎判若两人。
是什么改变了他？是权谋倾轧的浸染？是战场硝烟的磨砺？还是……他们之间那阴差阳错、充满误解与伤痛的过往？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拾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父亲，目光慈爱，仿佛穿透了十几年的光阴，正温和地注视着她，带着一丝不解与担忧。她仿佛能听到父亲在世时，常对她说的那句话：“晦儿，人心虽复杂，但总有其根源可循。莫要让怨恨，蒙蔽了你看清真相的眼睛。”
怨恨……她当然恨！恨他当年的失信与缺席，恨他带来的屈辱与绝望，恨他用强权将她禁锢！那血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她心头的血刻下的，如何能忘？！
可是……这张照片，以及那本详细标注了南洋航线、甚至写下“可试”二字的航运指南，又算什么？是他精心设计的、更高明的欺骗？还是……在他那冷硬外壳之下，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或不敢面对的，某一处尚未完全泯灭的柔软？
沈如晦的心乱成了一团麻。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在她脑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一方是血淋淋的伤痛记忆，一方是眼前这无法解释的、带着某种隐秘温情的“证据”。
她将照片紧紧攥在掌心，那硬质的边角硌得她生疼。她该怎么办？相信哪一边？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如晦如同受惊的鹿，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将拿着照片的手藏到了身后，心脏狂跳，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慌乱与挣扎。
进来的是顾长钧。
他似乎是刚处理完军务回来，身上还带着室外未散的寒气，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的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扫过摇篮（念雪已被嬷嬷抱回，正酣睡），然后才落到站在多宝格前、神色明显不对的沈如晦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微微颤抖、背在身后的手，最后，落在了她脚边那本掉落的《船舶航运指南》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顾长钧的眸色，几不可查地深沉了下去。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步走近，弯腰，拾起了那本航运指南。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却又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书页，目光在那句“可试”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然后，他合上书，抬眸，看向沈如晦，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在看这个？”
沈如晦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但藏在身后的手，却攥得指节发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否认？质问？还是……
顾长钧没有等她回答，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她那只紧紧背在身后的手上。他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能清晰地“看”到她掌心中握着的是什么。
他没有戳破，只是将手中的航运指南，轻轻放回了多宝格的抽屉里，然后，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南洋航线近来确实不太平，海盗猖獗，加上各方势力盘查，带着孩子，风险太大。”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沈如晦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有些路，看着是捷径，走下去，可能是万丈深渊。”
他的话，像是一盆混合着冰块的冷水，从沈如晦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她心中因那张照片而燃起的、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混乱的猜测。
是了。
这才是他。
警告，掌控，不动声色地掐灭任何可能脱离他掌控的苗头。那本航运指南，那些标注，甚至那句“可试”，或许都只是他另一种形式的监控和……戏弄？他想让她知道，她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可能路径，都在他的洞察和掌控之中。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绝望，再次将她紧紧包裹。她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和迷茫，显得如此可笑而可悲！
她猛地将藏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摊开掌心，露出了那张泛黄的旧照，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带着尖锐的颤抖：“那么这个呢？顾少帅！这张照片又算什么？也是你计算好的、用来攻心的工具吗？！”
顾长钧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落在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脸上时，他眼底那层冰冷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照片，而是轻轻拂过多宝格的边缘，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些东西，留着，只是因为……不该忘。”
说完，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张照片，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房间。只是那背影，在门口光影的交界处，似乎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孤寂与沉重。
沈如晦僵在原地，手中那张薄薄的照片，此刻却重逾千斤。
“不该忘”……
他究竟，指的是什么？
是忘不了年少时那惊鸿一瞥的悸动？还是忘不了后来带给她的累累伤痕？抑或是……两者皆有？
她低头，看着照片上父亲温和的笑容，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了时光的尘埃。
迷心之局，因一张旧照，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她站在爱与恨的悬崖边缘，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