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自沈如晦紧闭的眼角滑落的泪,如同暗夜中骤然划过的流星,虽转瞬即逝,却照亮了顾长钧心中一片死寂的荒原。他僵立在床边,胸腔里那颗早已被绝望冰封的心脏,仿佛被这滴冰冷的液体烫了一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她还会流泪。
为了念雪。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笼罩在他世界里的、厚重的永夜。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一丝一毫的惊扰,就会让这来之不易的、证明她尚未完全心死的迹象消失无踪。
念雪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那细微的情绪波动,不再抓挠头发,而是将软乎乎的小脸贴上了沈如晦冰凉的脸颊,依赖地蹭了蹭,发出小兽般满足的哼哼声。
母女二人就以这样一种极其脆弱又无比坚韧的姿态,在枕畔相依。
顾长钧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沈如晦脸上,试图从那紧闭的双眸和残留的泪痕中,解读出更多他渴望看到的情緖——哪怕是一丝怨恨,一丝挣扎,也好过那彻底的死寂。
然而,没有。
除了那滴泪,她依旧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可这已经足够了。足够在他近乎干涸的心田里,注入一丝微弱的、名为“可能”的生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脱力地滑坐下去。他将脸深深埋入掌心,宽阔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
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虚脱与……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卑微的庆幸。
他没有再去试图触碰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就那样坐在地上,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地守望着床榻上那对他而言重于生命的两个人。
自那日后,顾长钧的态度发生了一些极其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变化。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试图用言语或行动去“唤醒”沈如晦。他依旧守着她,但更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他会准时督促医生诊脉,会亲自检查送来的汤药和食物,会在她因心脏不适而微微蹙眉时,第一时间示意医生上前,自己则退到更远的角落。
他甚至……开始允许嬷嬷每日固定时间,将念雪抱到床上,让她们母女有更长时间的独处。他会提前离开房间,或是走到外间,背对着床榻,处理他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军务。
他不再将自己的焦虑和期盼,赤裸裸地加诸在她身上。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无声的忏悔,用这种近乎退让的、保持距离的守护,笨拙地表达着他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悔恨与……赎罪。
这种变化,沈如晦并非毫无所觉。
当她从昏沉中醒来,感受到枕边女儿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触碰时;当她察觉到那道曾经如同实质般压在她身上的、充满了掌控欲的目光,如今变得克制而遥远时;当她发现,连喂药换衣这类最亲密的事情,也大多由嬷嬷经手,而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光影交界处,像一个犯了错后被罚站的孩子时……
她死寂的心湖,终究是无法再维持绝对的平静。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最深处,如同顽石。可在这巨石周围,似乎有一些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在悄然荡漾。
她依旧不看他,不与他说话,用沉默筑起最坚固的堡垒。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比如,当嬷嬷端着药碗,轻声劝她服药时,她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样,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那发自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厌恶,才能勉强吞咽。又比如,当念雪在她身边玩耍,不小心碰到她虚弱的身体,引发一阵心悸时,她除了忍耐,偶尔也会极其轻微地调整一下姿势,试图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这些变化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落在一直用全部感官密切关注着她的顾长钧眼中,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清晰可见。
他知道,冰层依旧厚重,但冰层之下,那被绝望冻结的活水,似乎终于开始了极其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动。
这流动如此微弱,如此不确定,却足以支撑着他在无边无际的悔恨与黑暗中,继续艰难地走下去。
哪怕,只是为了看到那冰层下,偶尔泛起的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