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一直陪着我。”陆思沅平静地说，“等我真的不行了，你会告诉爸妈，会把我送进医院，会让我在IcU里插满管子，多活几天，哪怕只是几天。因为你是医生，你不能眼睁睁看着病人死；也因为你是儿子，你不能背负‘害死妹妹’的罪名。”
她说得那么平静，那么准确，让陆明轩无从反驳。
“我只求你一件事。”陆思沅握紧他的手，“如果我昏迷了，失去了意识，不要抢救。让我安静地走。答应我。”
陆明轩看着她恳求的眼睛，这个在医学伦理课上被反复讨论的问题，此刻以最残酷的方式摆在他面前。作为医生，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延长生命；作为哥哥，他应该尊重妹妹的意愿。
“我……”他艰难地开口，“我会尽力。”
这不是承诺，但陆思沅似乎满意了。她松开手，闭上眼睛：“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陆明轩守在床边，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窗外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明轩，薇薇的拍卖会很成功，一幅画拍出了八十万。你什么时候带思沅回来？家里需要你。”
陆明轩盯着那条消息，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八十万，足够支付陆思沅几个月的靶向药，足够让她少受很多痛苦。但那些钱，正被用来庆祝另一个女儿的“成功”。
他放下手机，没有回复。
谎言筑起的高墙，还能支撑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高墙倒塌时，埋葬的将不止是陆思沅的生命。
还有这个家，最后一点虚伪的平静。
第八章 拍卖会上的眼泪
北京，保利拍卖中心。
陆薇薇的专场拍卖会座无虚席。艺术圈名流、收藏家、媒体记者济济一堂，闪光灯此起彼伏。陆振华和周雅琴坐在第一排，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接下来是今晚的压轴作品——《家的温度》。”拍卖师朗声介绍，“这幅画是陆薇薇小姐为庆祝与失散多年的姐姐重逢而创作，融合了亲情、温暖与重逢的主题。起拍价，五十万。”
大屏幕上展示着那幅画：温暖的色调，抽象的人物轮廓，模糊却温馨的家庭场景。陆薇薇坐在父母身边，手心微微出汗。这幅画是她连夜赶工的，为了回应外界对陆家“冷落真千金”的质疑。
“六十万！”
“七十万！”
“八十万！”
竞价声此起彼伏。陆薇薇看着不断攀升的数字，心中却没有预期的喜悦。她想起陆思沅看她的眼神，那种混合着羡慕、嫉妒和绝望的眼神。想起陆思沅做的那个二十四层蛋糕，她一口都没尝。想起陆思沅割腕那晚，满浴缸的血。
“一百二十万！第一次！一百二十万！第二次！一百二十万——等等，一百五十万！后排那位先生出一百五十万！”
全场哗然。陆薇薇循声望去，后排角落里，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举着号牌。他看起来不像收藏家，倒像是……
“两百万！”另一个声音响起。
“两百五十万！”
竞价白热化。最终，那幅画以三百八十万的天价成交，买家是一位匿名电话竞拍者。
掌声雷动。陆薇薇被请上台致辞。她握着话筒，看着台下父母欣慰的脸，看着记者们闪烁的镜头，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虚幻。
“谢谢大家。”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幅画……我想送给我的姐姐，陆思沅。虽然她现在不在现场，但我想告诉她，家里永远有她的位置。”
她说得很动情，眼角泛泪。台下响起更热烈的掌声。有记者小声议论：“陆家真是重情重义，对养女这么好，对刚回来的真千金也这么用心。”
陆薇薇听着这些话，胃里一阵翻涌。她匆匆结束发言，下台时差点绊倒。周雅琴赶紧扶住她：“薇薇，怎么了？不舒服？”
“妈……”陆薇薇抓住母亲的手，“思沅姐到底在哪里？她真的只是心理问题吗？”
周雅琴的笑容僵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哥哥不是说了吗，在治疗。”
“可是为什么不能去看她？为什么连电话都不能打？”陆薇薇的声音在颤抖，“妈，我害怕……我总觉得，思沅姐出事了，大事。”
周雅琴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平静：“别瞎想。今天是你重要的日子，开心点。”
陆薇薇看着母亲避开的目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借口去洗手间，躲进隔间，拿出手机，拨通了陆明轩的电话。
响了很久，终于接通。
“哥，是我。”陆薇薇压低声音，“思沅姐到底怎么样了？你们在哪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哥？”
“薇薇。”陆明轩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如果……我是说如果，思沅真的病了，很重的病，你会怎么办？”
陆薇薇的心脏猛地一沉：“什么病？”
“你先回答我。”
陆薇薇握紧手机：“我会……我会照顾她，陪她治疗，就像你们照顾我一样。”
“即使她恨你？即使她觉得你抢走了她的一切？”
陆薇薇的眼泪掉下来：“哥，我没想抢……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薇薇。”陆明轩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好好过你的生活吧。思沅的事，我会处理。”
“可是——”
“拍卖会成功吗？”陆明轩打断她。
“嗯……一幅画拍了三百八十万。”
“真好。”陆明轩轻声说，“三百八十万……够买很多止痛药了。”
电话挂断了。
陆薇薇呆呆地站在隔间里，手机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止痛药？为什么需要那么多止痛药？
她冲出洗手间，回到会场。父母正在接受采访，笑容满面。记者问：“陆先生，听说您的大女儿陆思沅小姐身体不适，目前在疗养。能透露一下具体情况吗？”
陆振华从容回答：“思沅之前有些心理压力，我们安排她在安静的地方调养。家人健康最重要，其他都是次要的。”
“那请问她在哪里疗养呢？有照片可以分享吗？”
“抱歉，为了她的隐私，不方便透露。”
陆薇薇听着这些滴水不漏的回答，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保护隐私，这是掩盖。她的家人，她最亲的父母和哥哥，在共同保守一个秘密。
而她，被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
或者更可怕的是，她也是秘密的一部分。
拍卖会后的庆功宴上，陆薇薇喝了很多酒。她端着酒杯，穿梭在宾客间，笑着，说着，但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薇薇，恭喜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陆薇薇转身，是父亲的生意伙伴李叔叔，身边跟着他的儿子李哲——陆明轩的大学同学，现在是市一医院肿瘤科的医生。
“李叔叔好。”陆薇薇勉强笑道。
李哲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薇薇，你姐姐……还好吗？”
陆薇薇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这么问？”
李哲犹豫了一下：“上周明轩找我，问了很多关于晚期胃癌姑息治疗的问题。还让我开了些强效止痛药，说是给一个远房亲戚用。但我查了，那个药量……不太对劲。”
陆薇薇手中的酒杯晃了晃，酒液洒了出来。
“胃癌？”她的声音在颤抖，“你说……胃癌？”
李哲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改口：“可能是我记错了。抱歉，我今天也喝多了。”
但他闪躲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陆薇薇放下酒杯，冲出宴会厅。她跑到酒店外，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她拿出手机，疯狂地搜索“胃癌晚期症状”“胃癌肝转移”“晚期癌症疼痛”。
一条条搜索结果跳出来，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眼睛：消瘦、腹痛、恶心、吐血、腹水、剧痛需要强效止痛药……
陆思沅消瘦的脸。
她说胃疼时皱起的眉头。
她咳在床单上的血。
陆明轩电话里说的“止痛泵”“营养液”。
所有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她不敢面对的真相。
“不……”陆薇薇跪倒在地，捂住脸，“不可能……她为什么不早说……我们为什么不相信她……”
她想起陆思沅宣布病情那天，自己的反应——觉得她在争宠，在演戏。想起自己说的每句“姐姐别这样”，想起自己享受着父母的宠爱时，陆思沅在忍受病痛和冷落。
“我做了什么……”她喃喃自语，眼泪汹涌而出，“我都做了什么……”
酒店门口，陆振华和周雅琴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发现陆薇薇不见了。找了一圈，才在门外看到她跪在地上哭泣。
“薇薇！怎么了？”周雅琴赶紧跑过去。
陆薇薇抬起头，满脸泪水：“妈，思沅姐得的是胃癌，对吗？晚期，对吗？”
周雅琴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李哲都告诉我了！哥找他开强效止痛药！妈，你们都知道，对不对？你们都知道她真的要死了，还在这里开庆功宴，还在这里说谎！”
陆振华走过来，脸色铁青：“薇薇，冷静点。这里还有记者。”
“记者？”陆薇薇笑出声，笑声凄厉，“爸，你到现在还在担心记者？你女儿要死了！你的亲生女儿要死了！你们却在这里庆祝另一个女儿的成功！”
“够了！”陆振华低吼，“回家再说！”
“我不回去！”陆薇薇站起来，擦掉眼泪，眼神决绝，“告诉我她在哪里。现在，马上。”
周雅琴拉住丈夫，摇摇头。她看着小女儿通红的眼睛，知道再也瞒不住了。
“青海。”她终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哥带她在青海。”
陆薇薇转身就跑。
“薇薇！你去哪儿！”陆振华喊道。
“去找她！”陆薇薇头也不回，“在我还能说对不起之前！”
她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去机场！最快的一班去青海的机票！”
出租车驶入夜色。陆薇薇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灯火，想起陆思沅回到陆家的第一天。那天，她主动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说“姐姐住大的吧”。陆思沅说不用，坚持住了最小的客房。
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客气，是疏离。从第一天起，陆思沅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而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明白这个妹妹承受了什么。
“师傅，能再快点吗？”她哽咽着说。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默默踩下了油门。
车窗外，北京城的夜景繁华璀璨，但陆薇薇只觉得冰冷刺骨。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市，这个她以为温暖的家，此刻像个巨大的谎言，正在她面前分崩离析。
而一切，都太晚了。
她知道，有些错无法弥补，有些伤无法愈合。
但她还是要去。
即使只能跪在姐姐面前，说一声迟到的“对不起”。
即使那句对不起，已经轻得像尘埃。
第九章 雪山下的忏悔
青海，小旅馆。
陆思沅的情况急转直下。
腹水严重，腹部胀得像怀孕七八个月，呼吸困难，需要半坐着才能勉强入睡。疼痛发作时，即使最大剂量的止痛贴也无济于事，她只能咬着毛巾，冷汗浸透衣衫。
陆明轩几乎不眠不休地守着她，每隔两小时帮她翻身，用棉签蘸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监测她的生命体征。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医学知识——因为知道得太多，所以清楚地看到死亡一步步逼近的每一个细节。
“哥哥……”陆思沅从短暂的昏睡中醒来，声音微弱。
“我在。”陆明轩立刻握住她的手。
“我想去外面看看雪。”她说，“就一会儿。”
陆明轩犹豫了。她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受凉。但看着她恳求的眼神，他无法拒绝。
“好，但只能十分钟。”
他小心翼翼地用毛毯把她裹紧，抱到轮椅上——那是他前几天从镇上卫生院借来的。又给她戴上厚厚的帽子和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马老板帮忙打开了后门。那里有个小院子，正对着雪山。轮椅停在屋檐下，既能看到雪景，又不会直接吹到风。
雪已经停了，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照在雪山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空气清冷干净，吸进肺里有种刺痛感。
“真美。”陆思沅轻声说，“像天堂的入口。”
“别胡说。”陆明轩蹲在她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陆思沅笑了笑，没反驳。她看着雪山，看了很久，突然说：“哥哥，你相信人有来世吗？”
“我……不知道。”
“我希望有。”陆思沅说，“这样，下辈子我就可以做个健康的孩子，在父母身边长大。或者……干脆不要有血缘，做个陌生人也好。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陆明轩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哥哥，如果我死了……”陆思沅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把我的骨灰撒在雪山里。不要墓碑，不要葬礼，不要那些虚伪的悼念。让我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思沅，求你别说了……”
“让我说完。”陆思沅转过脸看他，眼神清醒得可怕，“还有，不要为难薇薇。她没做错什么，她只是被宠坏了。错的是你们，是爸妈，是你。”
陆明轩点头，眼泪掉下来，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坑。
“最后，答应我一件事。”陆思沅握紧他的手，“等我走了，告诉爸妈真相。不要让他们活在谎言里。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亲生女儿，是被他们的不信任和冷漠杀死的。”
“不！不是你！是病——”
“病只是刀子。”陆思沅打断他，“握刀的手，是你们。”
陆明轩彻底崩溃，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妹妹的膝盖，哭得浑身颤抖。这个在手术台上面对大出血都冷静自如的医生，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求你了思沅……不要死……不要离开哥哥……”
陆思沅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放在他头上。这个动作，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哥哥，我不恨你了。”她轻声说，“恨一个人，太累了。我累了，想休息了。”
陆明轩抬起头，看到她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有种近乎圣洁的光晕。
“思沅？思沅！”
陆思沅没有回应。她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
陆明轩猛地站起来，抱起她就往屋里冲：“马老板！叫救护车！快！”
他把陆思沅放回床上，拿出急救设备，开始做心肺复苏。一下，两下，三下……他机械地按压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不能死，不能让她死在我面前……
“陆医生！救护车来了！”马老板冲进来。
医护人员接手了抢救。陆明轩退到一边，看着他们给陆思沅插管，上呼吸机，注射强心剂。他的白大褂上沾满了雪水和眼泪，但他浑然不觉。
救护车呼啸着驶向县医院。陆明轩坐在车厢里，握着陆思沅毫无知觉的手，一遍遍说：“坚持住，思沅，坚持住……哥哥在这里，哥哥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