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老天爷打翻了的墨水瓶,浓黑的雨帘把镜海市的黄昏砸得粉碎。废品站的铁皮屋顶被砸得噼啪作响,公冶龢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雨衣,正蹲在角落抢救那箱刚收来的旧书。雨水顺着雨衣的帽檐往下淌,在他沾满油污的手背上汇成细流,混着铁锈味的水珠滴在一本泛黄的《安徒生童话》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废品站里堆积如山的旧物:缺了口的搪瓷缸子、掉了轮的儿童自行车、布满划痕的老唱片、还有那些被捆成捆的旧报纸,在雨水的浸泡下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公冶龢猛地抬头,视线越过那些堆叠的废品,落在废品站门口——那里站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怀里紧紧抱着个纸折的小船,船身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边角却被小心地捏在手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女孩的脸颊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看到公冶龢望过来,往后缩了缩身子,却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踩着积水一步步走进废品站,小皮鞋踩在水洼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爷爷……”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点怯生生的颤音,“我能……我能把小船放在这里吗?”
公冶龢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他的腰因为常年弯腰分拣废品有些佝偻,站起来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裙摆沾满了泥点,脚上的小皮鞋已经磨破了鞋尖,露出里面粉色的袜子。最让他在意的是女孩怀里的纸船——那是用一张旧奖状折的,奖状上“林小满”三个字虽然被雨水晕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那稚嫩的笔迹和鲜红的印章。
“林小满……”公冶龢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就在上个月,他还在一堆旧物里发现了捆全写着“林小满”的奖状,后来才知道,那些奖状的主人,是个当年考了第一就失踪的孩子。
“爷爷?”女孩见他半天不说话,又往前挪了挪,小脸上满是焦急,“我妈妈说,把小船放进河里,太奶奶就能收到我的信了。可是外面雨太大了,我怕小船被冲坏……”
公冶龢这才注意到,女孩手里的纸船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太奶奶,我考了双百分,老师说我是好孩子。你在天上过得好吗?我好想你。”字迹虽然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只是笑脸的嘴角被雨水打湿,像是在哭。
“好孩子,”公冶龢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进来吧,别站在门口淋雨,会感冒的。”他转身从旁边的货架上取下一块塑料布,小心地铺在一个干燥的木箱上,“把小船放在这上面,等雨停了,爷爷带你去河边放船,好不好?”
女孩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跑到木箱旁,小心翼翼地把纸船放在塑料布上,还轻轻拍了拍船身,像是在安慰受惊的小动物。“谢谢爷爷!”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我叫林念安,妈妈说,我是太奶奶的念想,所以叫念安。”
“念安,好名字。”公冶龢点点头,心里却泛起一阵涟漪。林小满,林念安——这两个名字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他正想追问,废品站的铁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冲了进来,男人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被雨水淋得凌乱,昂贵的西装上沾满了泥点,脸上带着焦急和慌乱。
“念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吓死妈妈了!”男人身后跟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女人的眼眶通红,看到林念安的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快步冲过去,一把把念安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妈妈……”念安被母亲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却还是乖乖地靠在母亲怀里,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我只是想给太奶奶放小船……”
“放什么小船!外面这么大的雨,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妈妈怎么办?”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气却有些严厉,她低头看到木箱上的纸船,还有旁边站着的公冶龢,脸上露出歉意的神色,“对不起,大爷,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公冶龢摆摆手,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男人正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着手表,嘴里嘟囔着:“都说了别让她来这种地方,又脏又乱,要是被客户看到了,影响多不好。”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嫌弃,眼神扫过废品站里的旧物时,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女人听到男人的话,脸色沉了下来:“林致远,念安是你的女儿,这里是我妈当年待过的地方,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当年待过的地方?”林致远冷笑一声,“不就是个收破烂的吗?有什么好怀念的。要不是你非要带念安来这破地方,她能跑丢吗?”
“你闭嘴!”女人猛地提高了音量,怀里的念安被吓得瑟缩了一下,“我妈当年是因为你家嫌她穷,才被迫离开的!要不是她当年偷偷攒钱供你读书,你能有今天?现在你发达了,就嫌弃她是收破烂的了?”
公冶龢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争吵,心里渐渐有了谱。林致远、林念安、林小满——原来这个林致远,就是当年那个失踪的林小满的儿子!而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林小满的儿媳。他低头看了看木箱上的纸船,船身上“林小满”的名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废品站的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是个穿着橙色环卫服的老太太,手里拿着把破旧的雨伞,伞面已经破了好几个洞,根本挡不住雨。老太太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却精神矍铄,她一进门就朝着公冶龢喊道:“公冶老弟,你这儿没事吧?我刚才路过,看到这边灯亮着,就过来看看。”
公冶龢认出,这是隔壁小区的环卫工王姐,也是个苦命人,老伴三年前说“去买酱油”就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王姐,我没事,就是来了两个客人。”他指了指林致远和他妻子。
王姐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当看到林致远时,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快步走过去,围着林致远转了一圈,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念安,激动地说:“你……你是不是叫林致远?你妈妈是不是叫林小满?”
林致远被王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妈的名字?”
“我是王姐啊!”王姐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当年你妈妈在这附近摆地摊卖菜,我还经常去照顾她生意呢!你小时候还总跟在你妈妈后面,喊我‘王阿姨’呢!”她指了指念安,“这孩子,跟你妈妈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林致远的妻子听到这里,眼眶又红了,她拉着林致远的胳膊,声音带着恳求:“致远,你看,这都是妈妈当年的熟人。妈妈当年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怎么能这么嫌弃她?”
林致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念安,念安正睁着一双和林小满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疑惑。他又看了看木箱上的纸船,船身上的字迹像是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我……”林致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知道错了。当年我年轻不懂事,总觉得妈妈是收破烂的,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后来我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就很少回来。直到妈妈去世,我才知道,她当年为了供我读书,每天天不亮就去捡废品,晚上还要摆地摊,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王姐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都过去了,你妈妈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你现在过得好,还有这么可爱的女儿,肯定会高兴的。”
公冶龢从货架上取下一个旧相册,那是他之前从一堆旧物里发现的,里面夹着几张林小满年轻时的照片。他翻开相册,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这是你妈妈当年在废品站帮我分拣旧物时拍的,你看,她笑得多开心。”
照片上的林小满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手里拿着一本旧书,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林致远看着照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伸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的母亲,嘴里喃喃地说:“妈,对不起,儿子错了……”
念安从母亲怀里下来,走到木箱旁,拿起那只纸船,递到林致远面前:“爸爸,我们一起给太奶奶放船吧?妈妈说,太奶奶收到小船,就会知道我们想她了。”
林致远接过纸船,看着女儿稚嫩的脸庞,又看了看照片上母亲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放船。”
雨不知何时小了下来,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橘红色。公冶龢、王姐、林致远一家,还有闻讯赶来的几个废品站的老主顾,一起走到废品站旁边的小河边。河水因为暴雨涨了不少,泛起浑浊的波浪。
林致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纸船放进河里,念安在旁边轻轻地说:“太奶奶,你一定要收到我的信哦!”纸船顺着水流慢慢漂向远方,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是一只带着希望的萤火虫,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金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众人疑惑地抬头望去,只见几辆警车停在了废品站门口,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朝着他们走过来。
“请问谁是公冶龢?”带头的警察亮出证件,语气严肃地说,“我们接到举报,说你这里非法收购赃物,请配合我们调查。”
公冶龢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肯定是有人故意举报。他刚想解释,林致远突然站了出来,挡在公冶龢面前:“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公冶大爷是个好人,他这里收的都是正规渠道的旧物,怎么可能收购赃物?”
“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调查之后就知道了。”警察说着,就要往废品站里走。王姐也连忙上前解释:“警察同志,公冶老弟是个老实人,他在这里开废品站十几年了,从来没做过违法的事。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气喘吁吁地说:“警察同志,等一下!我是市文物局的,这位公冶龢先生,前段时间向我们捐赠了一批珍贵的历史文献,都是从他收购的旧物里发现的,对研究我市的历史具有重要意义。他绝对不可能收购赃物!”
警察接过文件看了看,脸色缓和了下来。带头的警察对公文冶龢说:“对不起,公冶先生,是我们接到了不实举报,打扰您了。我们会对举报者进行调查的。”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天边的晚霞像是被点燃了一样,红得耀眼。小河里的纸船已经漂远了,在暮色中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林致远看着远处的纸船,突然说:“公冶大爷,王阿姨,我想在废品站旁边建一个‘纸船邮局’,让更多的人能把对亲人的思念写在纸上,折成纸船放进河里。这样,那些离开的亲人,就能收到我们的思念了。”
公冶龢和王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赞同。“好啊,”公冶龢笑着说,“这样,我们废品站的纸船,就能汇成一条星河了。”
念安拉着林致远的手,蹦蹦跳跳地说:“爸爸,那我要当第一个‘邮递员’,帮大家把纸船放进河里!”
“好,”林致远蹲下身,摸了摸女儿的头,“以后,我们每年清明都来这里放船,告诉太奶奶我们的生活,好不好?”
念安用力点了点头,小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夜色渐浓,废品站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那些堆积的旧物,也照亮了人们脸上的笑容。远处的小河里,一只又一只纸船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在月光的映照下,像是一条闪烁的星河,承载着人间最真挚的思念,流向那个叫做“回忆”的远方。
公冶龢站在废品站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小小的废品站,不仅会堆积旧物,还会堆积那些沉甸甸的思念,而那些纸船,会带着这些思念,在时光的长河里,永远地漂下去。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远处传来几声蛙鸣,和着小河里水流的声音,像是一首温柔的歌谣。公冶龢转身走进废品站,拿起那本被雨水打湿的《安徒生童话》,小心地擦拭着封面上的水渍。他知道,明天,又会有新的旧物被送到这里,也会有新的故事在这里开始,而那些故事,会像今天的纸船一样,在这个小小的废品站里,开出最温柔的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废品站旁的“纸船邮局”渐渐有了模样。林致远请人用旧木料搭了个小小的尖顶棚子,棚檐下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纸灯笼,都是念安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折的。棚子里摆着一张长条木桌,桌上放着一沓沓干净的彩纸、几盒彩色铅笔和胶水,桌角还立着一块小木牌,上面是念安歪歪扭扭写的“纸船邮局——把思念寄给远方”。
公冶龢每天都会提前来这里打扫,把木桌擦得干干净净,再将彩纸按颜色分类摆好。有时清晨会遇到来晨练的老人,他们会驻足打量这个新奇的小棚子,听公冶龢说起纸船的故事后,总会笑着说:“这主意好,等我也来给老伴折一只。”
第一个来寄“信”的是王姐。那天她特意穿了件干净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那是她和老伴年轻时的合影。她坐在木桌前,一笔一划地在彩纸上写:“老头子,你当年说去买酱油,怎么一去就不回了?我挺好的,就是有点想你。对了,隔壁废品站旁建了个纸船邮局,我把照片跟信一起折成船,你要是看到了,就托个梦给我好不好?”写完,她小心地把照片夹进纸里,折成一只笨拙的小船,在公冶龢的陪同下,轻轻放进了小河里。看着纸船漂远,王姐的眼角湿了,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渐渐地,来“纸船邮局”的人越来越多。有背着书包的学生,给远在外地的爷爷奶奶写信;有穿着工装的年轻人,给过世的父母诉说工作的烦恼与成就;还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一起折了一只双人纸船,说是要寄给他们早逝的女儿。公冶龢总是在一旁静静陪着,有时递上一张纸巾,有时帮忙扶正歪掉的船帆,听着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思念,他觉得这小小的废品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念安成了最称职的“邮递员”。每个周末,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棚子里,帮来寄信的人递彩纸、削铅笔,还会教他们怎么折出最稳的纸船。遇到年纪小的孩子,她会蹲下来,握着他们的小手一起写祝福语。有一次,一个小男孩因为想妈妈哭个不停,念安就拉着他折了一只最大的纸船,在船上画了个大大的太阳,说:“别难过,太阳会照着小船,妈妈一定能收到你的信。”小男孩看着纸船漂走,果然止住了哭声。
林致远也常带着妻子来这里。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嫌弃废品站的烟火气,反而会主动帮公冶龢整理旧物,有时还会和来寄信的人聊上几句。他发现,比起商场里的觥筹交错,这里的故事更能触动人心——那些藏在纸船里的思念,无关身份与贫富,只是最纯粹的牵挂。
有一天,公冶龢在整理旧书时,发现了一本夹着书签的《诗经》。书签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眉眼弯弯,正蹲在废品站的角落里,和年轻时的自己一起分拣旧报纸。他突然想起,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姑娘叫苏晚,是附近中学的老师,总爱来废品站找旧书,后来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外地,就断了联系。
公冶龢坐在“纸船邮局”的木桌前,拿出一张白色的彩纸,慢慢写下:“苏晚,好久不见。废品站还在,我也还在。现在这里多了个纸船邮局,很多人来这里寄思念。我也折一只船给你,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要是过得好,就让这只船顺着河漂远;要是不好,就让它漂回来,我还在这里等你。”写完,他把照片贴在船上,折成一只素雅的纸船,放进了河里。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纸船泛着淡淡的金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慢慢漂向远方。
念安跑过来,拉着公冶龢的衣角问:“爷爷,你在给谁寄信呀?”
公冶龢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给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
“那她会收到吗?”
“会的,”公冶龢望着远去的纸船,眼神温柔,“只要心里装着思念,无论多远,都会收到的。”
夜色再次降临,“纸船邮局”的灯笼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映着水面上的纸船,像一串流动的星星。公冶龢站在棚子下,听着水流声和远处的蛙鸣,手里握着那本被雨水打湿过的《安徒生童话》。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有人带着新的思念来到这里,折出一只又一只纸船,而这些纸船,会带着人们的牵挂,在时光的长河里,继续汇成那条永不熄灭的星河。
废品站的铁皮屋顶不再只回荡着雨水的噼啪声,还多了孩子们的笑声、老人们的絮语,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些曾经被遗忘的旧物,依旧在角落里静静躺着,却因为这些温暖的故事,有了新的意义。而公冶龢明白,这个小小的废品站,早已不是堆积旧物的地方,它成了一个装满思念的港湾,让每一份牵挂,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