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杂着极度震惊、荒谬感和被背叛的怒火,如同岩浆般在赵金瀚的胸腔里奔腾、冲撞。他感觉自己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洋人至上,买办次之,像王汉彰这种毫无根基的小商人属于最底层——正在轰然崩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在内心狂吼。这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穷小子,凭什么能出现在这种场合?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或者……这小子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混进来的?对!他一定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混进来的!看他那身西装,虽然合体,但说不定是租来的!他跟着那位英国高官,说不定就是想趁机攀附,或者……更不堪一点,是想顺手牵羊,在这种名流云集的场合偷点值钱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同毒草般疯狂滋长。嫉妒和恐惧扭曲了他的判断力。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王汉彰的“嚣张”,想起了女儿赵若媚决绝的背影,想起了自己那岌岌可危的攀附计划……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为这个意外出现的王汉彰而变得支离破碎。
“不行!不能让他得逞!我要揭穿他!”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占据了赵金瀚的脑海。“如果……如果我当众揭穿他这个混进来的小丑,替那位英国高官清除了麻烦……那么,这位高官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说不定……说不定比巴结上体伯先生更有用!这是危机,也是机会!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被这个自以为是的幻想冲昏了头脑,肾上腺素飙升,之前的怯懦和尴尬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所取代。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迈开脚步,甚至超过了正与王汉彰等人寒暄的巴彦广,如同一道失控的火车,直冲到王汉彰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伸手指着王汉彰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喝道:
“王汉彰!你好大的胆子!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戈登堂!英租界的茶话会!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混进来?赶紧给我滚出去!你要是再不走,我立刻就叫巡捕把你抓起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句话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在原本和谐融洽的会场入口处炸响。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巴彦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头微蹙,看向赵金瀚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突然发癫的陌生人。张守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张大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而站在王汉彰身前的詹姆士先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古怪的神情,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惊讶、玩味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上下打量着状若疯魔的赵金瀚,仿佛在欣赏一出突然上演的、蹩脚的街头闹剧。
王汉彰本人,显然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赵金瀚会突然上演这么一出洋相。他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错愕和窘迫,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只是眉头微微皱起,看向赵金瀚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有无奈,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你他妈干嘛?疯了是吗?赶紧给我闭嘴!” 张守本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窜到赵金瀚身后,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用低沉而狠厉、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警告道,“你知道詹姆士先生是谁吗?你知道王汉彰现在是什么人吗?你他妈想死别拉着我!”
还沉浸在自己“替天行道”、“飞黄腾达”幻觉之中的赵金瀚,根本没有听出张守本言语之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威胁。他反而像是找到了同盟,一把甩开张守本的手,转过头,一脸兴奋甚至带着几分邀功意味地对张守本,声音却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张科长!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纠缠我闺女的小混混儿!王汉彰!他居然混到这种地方来了!他肯定是想偷东西,或者骗人!我太了解这种地痞小流氓的德性了!我今天非得……”
“王……” 一个平静而带着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是詹姆士先生。他操着一口略带口音但十分清晰的中文,脸上那古怪的表情已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一丝戏谑的宽容。他看了看面色已然恢复平静、但眼神微冷的王汉彰,又看向满脸亢奋、如同斗鸡般的赵金瀚,淡淡地开口问道:“这位情绪激动的先生,是谁?”
王汉彰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硬着头皮,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说道:“詹姆士先生,这位……是赵金瀚先生,太古洋行的买办。他……他是我女朋友赵若媚小姐的父亲。”
这个介绍,让詹姆士先生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他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一个无比滑稽的笑话。他再次看向赵金瀚,语气带着一种仿佛在安抚不懂事孩童的耐心:“哦,原来是赵小姐的父亲。我见过你的女儿,一位非常美丽、有教养的姑娘,王很有眼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汉彰,最后定格在赵金瀚那因为惊愕而逐渐僵化的脸上,“至于王汉彰,他并不是你口中的‘小混混’或者窃贼。他是我在远东事务方面最得力的助手,是这次茶话会正式邀请的客人。这里面,应该有什么误会……”
詹姆士先生轻轻摆了摆手,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好了,先生们,一个小小的误会而已。茶话会即将开始,我们不要让这点无谓的插曲,耽误了各位尊贵宾客的时间。”
说完,他不再看赵金瀚一眼,对着巴彦广微微颔首,便带着王汉彰,从容地向主席台下首那张预留的核心圆桌走去。王汉彰在离开前,回头深深地看了赵金瀚一眼,那目光中已没有了之前的复杂,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怜悯。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看着巴彦广若有所思地瞥了自己一眼后也随之离开,赵金瀚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詹姆士先生那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耳膜上,砸在他的心坎上。
“远东事务最得力的助手……正式邀请的客人……”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他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这个王汉彰,不仅不是混进来的,反而是那位身份极高的英国高官的座上宾!自己刚才那番表演,在那位詹姆士先生眼里,恐怕不只是一场闹剧,更是一种愚蠢至极、不可理喻的冒犯!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赵金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王汉彰到底是什么来路,自己也在英国租界混了几十年,之前怎么从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旁的张守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剧烈的疼痛让赵金瀚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来。
只见张守本用一种看死人一样的目光盯着他,脸上充满了后怕、愤怒和极度的鄙夷。他咬着后槽牙,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嘶嘶的冷气:“老赵……赵金瀚!你他妈……你他妈今天可是作了个大死啊!你让我说你点嘛好呢?!”
“张,张科长……他,他……” 赵金瀚结结巴巴,脸色惨白如纸,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后背。他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仅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而且可能已经彻底得罪了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他什么他!” 张守本猛地打断他,一把将他拉到旁边人少的角落,几乎把脸凑到他的鼻子上,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你说勾引你闺女的人,就是这个王汉彰?”
赵金瀚点了点头,结结巴巴的说道:“对,就,就是……他!”
张守本笑着摇了摇头,自嘲的说:“你他妈还让我找人帮你教训他?哈!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要是真听你的动了手,现在就不是站在这里跟你说话,怕是已经被人装进麻袋扔进海河喂鱼了!”
赵金瀚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张守本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摇着头,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讽刺的语气说道:“老赵啊老赵,我真是服了你了!王汉彰这样的金龟婿,别人家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要是能看上我们家闺女,我他妈的得天天烧高香,八抬大轿把我闺女洗干净了送到他府上去!你可倒好,捧着金饭碗要饭,守着摇钱树当柴火劈!居然还想让我找人教训他?哈!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用力拍了拍赵金瀚的肩膀,拍得他身子一晃,继续说:“老赵,听兄弟我一句劝,回去之后,赶紧的,把你家那点压箱底的老本都拿出来,多预备点像样的嫁妆吧!你们家闺女能攀上王汉彰这门亲,那不是祖坟冒了青烟……”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那句话:“那他妈是你们家祖坟炸了!爆炸了!懂吗?!”
“张,张科长……这个王汉彰……他,他到底……” 赵金瀚看着不远处核心圆桌前,王汉彰正与体伯先生、詹姆士先生、巴彦广等人谈笑风生,自如应对,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这个王汉彰,绝对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