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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残垣下的新市

凛冬的寒风掠过洛阳城残破的宫阙飞檐,呜咽着穿过太学仅存的几根焦黑石柱。然而在这片巨大的废墟旁,紧贴着南城墙根,却奇迹般铺展出一片喧腾鼎沸的新天地。昔日护城河的壕沟大半已被商贩的货棚和临时搭建的简陋客栈填满,形成了一条蜿蜒数里的喧嚣长河——这便是被流民和行商们称作“南墙市”的所在。空气中混杂着关东的麦饼焦香、陇右的牛羊膻气、蜀地花椒的辛烈、以及江东咸鱼海货特有的腥咸。骡马的嘶鸣、运货板车吱呀作响、商人南腔北调的吆喝与讨价还价之声,汇成一股比昔日洛水还要汹涌的声浪。

一个戴着厚实皮帽、脸颊冻得通红的冀州粮商,正操着浓重的乡音与一位荆州来的布匹贩子争得面红耳赤。两人中间摊开一匹织造精美的蜀锦,色彩绚烂的锦鸡在晨曦下仿佛要振翅欲飞。

“刘掌柜!你这尺子不对!”冀州粮商赵大眼珠子瞪得溜圆,手里捏着一把明显发旧、刻度磨损的木工尺,“俺这可是正经大司农颁下的官尺!量你这锦是三丈八尺!你那尺子量出四丈?哄鬼呢!”

荆州布贩刘福不急不躁,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把黄铜打造、锃亮崭新的尺子,尺身上还阴刻着“许都工坊监制”几个小字。“赵老板,看清楚!你那老黄历早翻篇儿啦!如今曹司空领衔的颍川盟约里说的明白,新制度量衡!小分厘毫,皆有定规!咱这尺,才是许都、邺城、成都、建业统一认可的‘新官尺’!你这锦,就是按新尺四丈整!童叟无欺!” 刘福将铜尺“啪”一声拍在锦上,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赵大盯着那亮得晃眼的铜尺,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截磨得发亮的破木条,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嘴里兀自嘟囔着:“……这……这新尺能当饭吃?俺们河北还使老尺呢……”

“老尺新尺,总得有个准数!”旁边一个精瘦的颍川口音插了进来。他是本地牙行掮客,专门撮合这类跨区交易。他麻利地拉过赵大和刘福:“二位爷,别争了!争到天黑也争不明白!看我这法子!”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约莫两掌宽、坚韧厚实的桑皮纸。纸上用端正的馆阁体墨书清晰写着几行字:“凭此飞钱,于邺城‘四海通’柜坊,见票即付冀州‘兴隆号’赵大足色官平纹银一百二十两整。许昌‘汇通记’押印。建安x年腊月x日。”

掮客指着纸对赵大说:“赵老板,你认这‘兴隆号’的戳记吧?信得过吧?刘掌柜付你这张‘飞钱’,你拿着它,回邺城你自家柜上就能提真金白银!这不比真金白银背在身上翻山越岭踏实?省心省力,还省了路上被强人惦记的风险!” 他又转向刘福:“刘掌柜,你给赵老板这飞钱,他认了,这蜀锦,就按新官尺四丈成交!如何?省得你们在这儿量来量去,耽误功夫!”

赵大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桑皮纸,指尖感受着纸背“汇通记”押印和“兴隆号”花押那凹凸不平的触感,又仔细辨认着熟悉的标记,脸上的怒气和犹疑终于渐渐消散,最终狠狠一拍大腿:“成!就它了!这劳什子飞钱,俺信了!” 刘福也松了口气,麻利地卷起锦缎:“赵老板爽快!以后常做买卖!”

一张薄薄的桑皮纸,竟替代了沉重的银两,瞬间抹平了异地交易中最令人头痛的度量衡之争与携带风险。这神奇的交易媒介,便是由商贾巨擘们暗中串联、几大势力心照不宣默许下,正在中原各大商埠蓬勃生长的金融幼苗——飞钱。

四衢通达与明暗法规

冬日暖阳慵懒地洒在许昌城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上。街面由新烧制的青灰色城砖精心铺就,缝隙中填满了石灰砂浆,平坦异常。道路两侧,新栽的槐树尚未发芽,枝干挺直。身着统一赭红色号服的“道正司”夫役,正推着硕大的铁箍木轮太平车,车上满载沙砾与融化的雪水,来回巡行,将任何可能影响车马通行的坑洼或泥泞迅速填平。一队来自荆州的驮马商队,满载着蜀中特有的桐油、井盐和硬如铁块的压紧茶砖,沿着这条坦途“哒哒”驶入东市。马蹄敲击青砖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毫无过去土路那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滞涩。商队管事看着眼前平坦宽阔、标识清晰的车道和人行道,忍不住对同伴感慨:“好家伙!这路修得,比咱襄阳城太守府前的路还气派!赶起路来,牲口都少费一半力气!”

东市入口处,一座崭新的石制门阙下,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身着皂色吏服、臂缠“市令”袖章的胥吏坐在长案后。案上整齐摆放着许都工坊统一铸造的青铜砝码、精铜量斗和一排崭新锃亮的黄铜官尺。每一个入市的商队头领都要在此接受核验。

“货物种类?数量?用何处度量?”胥吏头也不抬,声音平板无波。

“南阳新野棉布,两百匹,用新制官尺丈量。”布商恭敬回答。

胥吏挥挥手:“布匹去丙字区‘量验台’,自有人按新尺复量,抽一成查验。足数方可入市交易,短缺按‘许市律’五倍罚没。” 他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巨大的青铜量斗,“粮秣去乙字区过斗!官斗为准,概不抹平!记住了!”话语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这便是曹操(林风)治下商业的核心逻辑——秩序高于一切,一切皆可控、可查验、可追溯、可惩戒。效率在严密的网格中冰冷地运行。

而在千里之外,温暖湿润的成都锦官城,则是另一番景象。城南锦江畔的“织造联合坊”大院里,人声鼎沸。数十架大小织机轰鸣作响,但气氛却热烈而轻松。一群刚交完定额布匹的妇人聚在一间挂着“惠民钱局”木牌的小屋前。她们手里捏着或新或旧、盖有不同“劝工所”红戳的小纸片——“工分券”。面额小则十文,大者百文。

“王大娘,兑钱还是换新券?”钱局小吏笑容可掬。

“兑一半现钱,给娃扯几尺新布过年!另一半……换新券吧!听里正说,拿着这新‘惠民券’,能在城里张记油坊、李记盐铺直接买东西,还省两文钱?”头发花白的王大娘眼睛发亮。

“正是哩!张记、李记,还有东门米行,都是挂了咱们‘信’字牌匾的铺子,凭券即兑,童叟无欺!用券比用现钱方便,商家也乐意收!”小吏熟练地清点老人递上的旧券,扣除兑现部分,将剩余工分仔细登记在一张更厚实、印有复杂藤蔓花纹和“益州劝工惠民钱”字样的新桑皮纸券上,加盖鲜红的官印,递还给她。

王大娘珍重地将新券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嘴里念叨着:“好,好!这新券好!不担心被耗子啃喽!” 刘备(陈默)的“惠民券”正沿着“工分”的脉络,悄然从生产凭证向具有小额信用支付功能的民间货币演变,将技术的红利与信誉的纽带,无声无息地织入蜀中百姓的日常生计。

长江入海口的建业城外,江风凛冽。崭新的“江东市舶提举司”衙门前,旗幡招展。一艘形制奇特、船体修长、悬挂着巨大软帆和三列长桨的海鹘船缓缓靠岸。船首新刷的“吴越号”三个大字分外醒目。船主顾雍(江东顾家代表,孙权新委任的市舶副提举)站在舷边,身后船舱里飘出浓郁而奇异的香料气息——那是来自交趾的沉香与龙脑。

“船主顾雍!报验货单!”码头税吏捧着硬质木板和笔墨,高声唱喝。

顾雍沉稳地递上货单:“交趾奇香百担,番布五十匹。依《建业市舶则例》,按值十抽一缴纳实物税!”他刻意提高了声音,目光扫过岸上其他大小商船的船主。几个船主明显露出肉痛和不满的神色,低声议论起来。

税吏面无表情地核对着货单,挥手示意查验的兵丁上船搬抬货物。顾雍看着属于自家货物的那份被搬走,脸上并无波澜。当税吏示意放行,他并未立刻离开,反而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诸位船东!十抽一,乃孙讨虏亲定!抽解实物,公平入库,明示于市舶司前榜!非为盘剥,实为养我江东水师,靖清海道,剿灭海寇!海道靖,则诸君货财安!孰轻孰重,诸位当有明断!顾某先行一步,于‘海通阁’设茶,愿与诸君共议海图,同避风涛险礁!”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是宣讲政策,也是示威施压,更隐含着以顾家牵头垄断部分航路贸易的意图。孙权的海洋蓝图,正以市舶司的税权为杠杆,强力撬动着江东豪族的利益格局。

在这片新兴商业规则的混沌与碰撞之中,一个清雅的身影显得尤为忙碌。许昌城内,紧邻司空府的一处僻静院落,正是新设的“商律草议所”。蔡琰(苏清)端坐主案之后,清瘦的面庞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锐利如昔。她面前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简牍几乎要将她淹没。左侧是新抄录的《周礼·司市》《九章律·市律》等前代典籍;右侧则是分门别类、墨迹犹新的竹简卷册,标签上写着“度”“量”“衡”“币”“市税”“契约”“行会”等字样;正前方摊开的素绢上,墨笔勾勒着《商律》草案的条目框架。

几个来自不同背景的吏员和幕僚围坐左右,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争论的气息。

“蔡大家!此条恐不妥!”一个颍川口音的年轻文吏指着草案中一条:“‘飞钱票据,须背书转让,经票行押印方为有效’。背书何意?手续如此繁复,商贾必嫌其扰,不如直接规定‘凭票即付’,省去周折,岂不更便流通?”

“凭票即付?”蔡琰微微蹙眉,声音清冷,“若此票遗失或被窃被抢,拾得者冒领,票行损失谁担?原主损失谁赔?商贾便利固需考量,然交易之根基在于‘信’!背书转让,便是留下‘信’的路径!何人交予何人,票行有存根可查,即便遗失,亦可追踪至最后背书持票人,权责方能分明。无此约束,飞钱之信,危如累卵!”她提笔在绢帛上重重一点,墨迹凝练。

“可……可此法必遭票行反对!他们图的就是便捷……”

“便捷若失其根本,便是无源之水!”蔡琰语气斩钉截铁,“立法之要,不在取悦一时,而在立万世之经纬!飞钱乃新物,其规则更要审慎奠基!此条,不改!”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久历沧桑的穿透力,“法若媚俗,不如无法!”

另一处争论焦点则更加棘手。来自河北的幕僚面带忧色:“蔡先生,袁车骑治下邺城、冀州等地,对新制度量阳奉阴违。特别在收取粮秣赋税时,仍用其旧制大斛!此斛比新制官斛足大两成有余!商贾运粮入邺,若按新斛计量则数目不足,若按旧斛则实付更多,苦不堪言,已有商团联名诉告至司空府!”

蔡琰沉默片刻,凝视着案上那代表“衡”的卷册,缓缓道:“此非度量之争,实为政令之逆!”她素手执笔,在素绢草案的“度量衡”条目下,添上力透绢背的一行小字:“异地货值,当以入境之制为准,税赋亦然。强用异地制以苛剥者,视同盘剥,许苦主依律诉告,有司裁断。” 下笔虽果断,但蔡琰眼中忧虑更深。袁绍(钱广进)此举,无异于撕开“统一度量”这层表象,露出的依旧是赤裸裸的地方割据与变相盘剥。《商律》再缜密,能否跨过那无形的边界,约束住邺城宫阙里那位四世三公膨胀的私心?

暗流汹涌的黄金航道

“呜——”

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穿透薄雾,在建业外海辽阔的洋面上回荡。一支由五艘新式海鹘船组成的船队,如同巨大的海鸟,正劈开黛蓝色的波涛,朝着北方的海平线疾驰。船首高昂,三面巨大的斜挂软帆被强劲的东北信风鼓荡得如满月之弓,船身两侧三排长桨整齐划一地击打着水面,提供着额外的澎湃动力。这正是江东世家顾、张、朱三姓联手打造的远洋船队“乘风号”,领航的便是顾雍本人的旗舰。

甲板上,顾雍披着防水的油毡大氅,凝望着北方海天一色的方向,眉头微锁。身后,船队管事朱安递上一卷湿漉漉的海图,低声道:“副提举,按海图所示,绕过前面那片礁群,再有两日航程,便是郁洲(连云港古称)外海了。按之前约定,青州糜家的船应该在那里接应我们的香料。”

顾雍点点头,指尖在海图上郁洲的位置点了点:“告诉各船,提高警觉。此片水域虽近青州,然海匪刘雄、管承余孽犹在,更须提防……曹军水师的巡哨快船!糜家那边联络妥当否?此次交易,非同小可,务必隐秘!”

“糜家管事半月前亲至建业,以家族信物为凭,飞钱定金已付三成。”朱安确认道,“他们负责打通青州沿岸关节,接应我等进入近海隐蔽锚地卸货。我方香料登岸,换取他们带来的……北地铁锭、药材和上等皮货。飞钱交割剩余七成。” 这趟贸易的核心,正是绕开曹操严控的陆路关卡,通过海路将江东稀缺的战略物资——铁与皮货偷运入境!而糜家,这个横跨徐、青、荆、益数州的巨贾,其触角与胆魄,已然深入这黄金与风险并存的灰色航道。

“铁锭……”顾雍喃喃重复,眼神锐利如鹰隼,“舱底货物遮盖务必严实!所有知情者,三倍封口银!抵达郁洲前,船队灯火管制!若遇曹军盘查,咬死是贩运香料布匹,绝不可露半点口风!此乃抄家灭族之祸!” 海风带着咸腥和寒意吹来,顾雍的大氅猎猎作响。前方看似平静的海面下,隐藏着巨大的漩涡。他深知,冒险穿越的不仅是波涛汹涌的海洋,更是曹操(林风)那森严如铁桶般的统治边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邺城,看似繁华富庶的表面之下,另一股因“政策落差”而积蓄的怒火,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邺城西市,“万隆粮行”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此刻却被七八辆满载谷米的牛车堵得水泄不通。粮行掌柜王有财,一个面团似的中年胖子,正站在台阶上,指着院中一个硕大的青铜斛斗,唾沫横飞地对着一群愤怒的粮商叫嚷,脸上肥肉激动得直颤。

“无理取闹!简直是无理取闹!”王有财指着那巨斛,“看清楚!这是俺们邺城官仓收粮的斛!明公治下河北,自高祖爷那会儿就用这斛!这是祖宗法度!你们的粮装不满它,就是不够数!不够数还想拿足额的钱?做梦!”

台阶下,粮商们群情激愤。领头的冀州粮商孙老七气得胡子都在抖,他双手颤抖地举起一把崭新的铜制官斗——正是印着“邺城工坊监制”,依据新度量衡标准统一铸造的斗具。“王胖子!你放屁!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明公自己颁下的新官斗!俺们一路过来,各郡县关卡都用这新斗验粮放行!俺们从巨鹿收粮,按新斗足额一百石!到了你这万隆粮行,用这老破斛一量,硬生生给俺们压成了九十三石!这凭空少了的七石粮,是不是被你王大掌柜生吞了?!还有天理吗?”

“就是!明公明发诏令说新度量通行河北!到了收粮纳税就装聋作哑,又搬出这老古董坑人!”

“什么祖宗法度?我看是你们这帮喝人血的胥吏祖宗传下来的贪法!”

粮商们的怒吼声浪几乎掀翻西市的棚顶。王有财被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色厉内荏地跳脚:“反了!反了!喊什么喊!再敢聚众喧哗,扰乱市易,老子报官抓你们!明公府自有法度!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他挥着手臂驱赶,却引来更大的嘘声和怒骂。冲突一触即发。袁绍(钱广进)治下,度量衡的双重标准,正成为地方豪强与贪官污吏盘剥商民的绝佳工具,民怨如沸水般翻腾。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回许昌商律草议所。蔡琰看着那份由商贾代表辗转递送、言辞激烈的诉状,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凛冽的清光。“传我手书,”她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吩咐身旁书记,“即刻抄送河北商团代表及邺城有司。内言:‘《商律》草议第三条律令:惟官颁度量之器,方为诸货交易、赋税征纳之唯一法度!地方擅自沿用旧器,或巧立名目另制器衡者,无论官民,皆属违律!苦主有权拒纳,并得向商曹及有司诉告!违律者,罚没所得,倍偿苦主,主事者徒三年!’”

“先生!”书记官大吃一惊,“此措辞……是否过于严厉?直接针对邺城……”

“法贵乎严,尤贵乎公!”蔡琰打断他,掷地有声,“今日若对此等阳奉阴违、苛剥商民之行曲意回护,明日这《商律》草案,便是一纸空文,徒惹天下人耻笑!发!” 她提起笔,在那份刚拟好的律条旁,签下“蔡琰”二字,墨迹如刃。这封措辞严厉的“告知函”,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直指袁绍势力的腹心。一场围绕度量衡“新”“旧”之争的风暴,正从市井的喧嚣,迅速升级为触及统治根基的律法对抗。

然而,并非所有混乱都源于蓄意的政策割裂。在益州通往荆州的蜿蜒山道上,一队艰难跋涉的商旅正笼罩在绝望的气氛中。驮马的铃铛声沉闷无力。领队的老镖师陈老西,蹲在路边,双手死死攥着一小把黄灿灿的铜钱,手指因用力而青筋毕露。他面前摊开一张同样印制精美的桑皮纸券,上面清晰印着“益州劝工惠民钱 当百文整”,盖着模糊的劝工所红印。

“假的!他娘的……全是假的!”陈老西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猛地将手中的铜钱和那张纸券狠狠摔在地上!“老子在成都东市,用真金白银兑的这五十张当百‘惠民券’!想着在荆州进货轻便!结果呢?到了白帝城下,找挂着‘信’字招牌的铺子想买些桐油!人家掌柜拿灯一照,用手一捻,就说这纸不对!印色也不对!细看那‘百’字,笔画都他娘是歪的!五十张!五千文钱啊!血汗钱!全他妈成了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周围十几个随行的伙计和商人个个面如死灰,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瘫软在地。他们押上了所有本钱,指望这轻便的纸券能在荆州换来货物。此刻,希望彻底破灭,只剩下沉重的债务和归途的无望。信誉,这个支撑着飞钱、惠民券等一切信用票据的基石,正遭遇最原始、最卑劣的凿击。

消息如同瘟疫般,沿着商道飞速蔓延。成都“惠民钱局”前,很快挤满了惊惶兑换或要求验看手中纸券真假的百姓。信任的堤坝上,被蛀开了一道危险的裂缝。刘备(陈默)以仁德和普惠建立起的民间信用体系,正面临一场猝不及防的寒冬考验。

邺城冬宴·裂帛之兆

岁末的邺城,大雪初霁。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宫阙楼台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耀眼的金光。袁绍(钱广进)新建的“万福宫”内,却温暖如春。巨大的青铜兽首熏炉吞吐着袅袅香烟,驱散了寒意。殿内铺设猩红氍毹,灯火通明。一场盛大的“商通四海”之宴正在举行。

河北世家魁首、巨贾豪商济济一堂,更有代表曹操方面前来的颍川陈氏、代表刘备方面的荆州马氏、代表孙权方面的江东顾氏使者,以及几位远道而来的西域胡商首领。案几上金樽玉碗,珍馐罗列。殿角,一支丝竹班子演奏着清越悠扬的乐曲。

袁绍高踞主位,身着繁复华丽的玄色绣金锦袍,头戴七旒玉冠,志得意满。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刚刚由“珍宝坊”呈上、薄如蝉翼、流光溢彩的琉璃荷叶盏,盏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映着他红光满面的脸。他朗声笑道:“诸位!当此盛世之会,四海商途通达,实乃天佑我新朝!值此佳期,本公有一喜讯相告!”

他放下琉璃盏,击掌三下。内侍立刻捧上一个蒙着红绸的托盘,置于殿中。袁绍起身,亲手揭开红绸。托盘上,赫然是几枚以桑皮纸精制、用不同颜色印就、形制统一的票据!票据顶部,以醒目的篆体印着“四州通兑飞钱”六个大字!

“此乃本公亲自督造!”袁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许、邺、成、建,四都及所辖郡县大邑之票行、柜坊,凡悬挂此‘通’字牌匾者,皆可凭此票通存通兑!使用新朝统一之度量衡制!凭此票据,黄金万两亦如鸿毛之轻!此乃打通天下商脉之锁钥!自即日起,准行于冀、青、幽、并四州!为我新朝商贸之礼器也!” 他环视全场,目光尤其在几位各方代表脸上停留,带着施舍般的倨傲和试探。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迎合的惊叹与恭维之声。河北世家的代表们更是纷纷举杯,高颂袁公英明神武,泽被四方。颍川陈氏使者脸上保持着职业化的恭敬微笑,眼神深处却一片冰冷。曹操推行严厉的票据管制与身份核验,岂会轻易接受这种口子?荆州马氏使者则面带忧色。刘备治下“惠民券”正遭伪造重创,袁绍此刻推出这所谓“四州通兑”,是想趁虚而入,还是另有所图?江东顾氏使者顾雍(代表家族出席)则面无表情,心中急速盘算着这新票据对江东海贸结算可能带来的变数与影响。

就在这看似宾主尽欢、觥筹交错的鼎沸时刻,一位坐在大殿角落、一直沉默寡言的老者——来自陈留的巨商张世平(曾在刘备微末时资助军资),正悄悄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掩,展开了一张由心腹刚刚塞入他手中的素帛密报。帛上只有一行潦草却惊心动魄的小字:

“青州急报!东莱郡市面惊现伪造‘四州通兑飞钱’!纸质相仿,印色几可乱真!已有三柜坊受骗兑出巨金!伪票源头不明,蔓延极速!”

张世平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握着密报的手指瞬间冰凉!伪票!在这个时候出现?是针对袁绍这仓促推出的“四州通兑”?还是……一场席卷所有信用票券的无差别灾难开端?

他猛地抬眼,视线下意识地扫向大殿正中。那位代表颍川陈氏的使者,正微微侧身,与身旁的冀州官员低语着什么,脸上那抹谦恭的笑容丝毫未变。代表江东顾氏的顾雍,则正举起手中金杯,遥遥向着主位的袁绍示意,动作优雅从容。代表荆州马氏的使者,面色依旧忧心忡忡,似乎还沉浸在自己那一摊假券的麻烦里。

宴席之上,袁绍洪亮豪迈的笑声依旧在殿宇梁柱间回荡。各家的使者们举杯祝颂,笑容满面。河北的世家们得意洋洋,仿佛手握这纸片便握住了天下财富的钥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琉璃盏中的美酒在灯火下折射出迷离诱人的光彩。

然而,张世平的视线,却无法控制地死死钉在了自己身后几步远处。那里,一个属于他的、以精铁特制、沉重异常的钱箱,正静静立在两名健仆守护之下。那钱箱的一角,一道几乎微不可察、却异常新鲜的……撬痕,正冷冷地反射着殿内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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