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长剑,酒。
一袭青衣。
阔袖青襟,素底长裙,亭亭玉立,如松如柏。
一柄长剑。
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长三尺二寸,重一斤三两二钱。
酒。
酒是烈酒,拍开泥封,就已让人醉了几分。
她已经醉了。
醉了,也不过是喝了一口酒。
她本拟着能喝完的。
六如剑派,鬼宿坪,练剑台。
提着酒坛,倚着一棵青松。
刻意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鬼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很难。
就连这地方,也总是影影绰绰。
只是没人理她罢了。
因为这鬼宿之上,已没有她认识的人,自然也没人认识她。
回山五日。
她见了师父,还了玉符和黄河剑,师父盘坐在静室里,一句话也不说。
燕师姐醒了,醒了以后,似乎忘了许多事,记不起她,记不起冯师兄,目光空空洞洞的。但总算是醒了,而且,能自己照顾自己。行走坐卧,一切如常,还能御剑。
只是不说话,动作也很缓慢。
韩师兄依旧没有消息。
冯师兄却在回山的第一天,就被掌门叫了去,再回来时,他说自己被调往氐宿。据说那边人手不够,临时借调。虽然修为尽废,不过师门对冯师兄很好,居然会有相当多的照拂。
她又喝了一口酒。
酒很辣。
很烈。
她以前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酒。
他们说,酒会让人开心。
可喝了酒,她依旧不觉开心。
只是头有些晕。
身子有些轻。
她有些拿不住剑了。
鬼宿坪练剑台很安静。
练剑台就是鬼宿的广场,鬼宿的广场从早到晚都会有人的。
现在也有人,有很多人。只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是养剑意,或是盘膝运行周天,或是吸纳天地灵力……
总之,鬼宿的广场上的弟子,一定是练功。绝不会嘻嘻哈哈,肆无忌惮的打闹。
提着酒坛,依靠青松,按着长剑。
许多事,都变了。
就像,她以前从不喝酒。
师兄师姐会管着她,师门规矩也不许她喝。
可眼下,师兄师姐已不会管她,师父也不与她说话,也没了规矩。
就像,她手中的长剑。
以前是韩师兄送的点绛唇,后来师父借她的黄河剑。
如今还了剑,一时也没有趁手的仙兵,就随手取了一柄普通的铁剑。
就像,她身上的青衣。
青衣没有变,只是穿起来总是觉得颜色太深了。
“……小萤啊,不必拘谨。你鬼宿弟子,都是门中栋梁,如今已散入二十八坪,做一坪支柱。师门信得过明廷,今年开山的新弟子,便全在鬼宿。是以你可能都不认得。你若住的不习惯,可以任找一坪。”
掌门如此说。
可她只想在鬼宿。
自师父带她上山,她就一直在鬼宿。
这里是她的家。
只不过,这个家有一些陌生。
处处陌生。
以至于她反而是那个陌生人……
她有喝了一口酒。
酒还没咽下,面前忽然走来一个人。
剑眉入鬓。
英气逼人。
楚小萤赶忙藏起酒坛,站起身子。
对面之人,面含微笑,语气温和道。
“楚师妹还没休息?夜色已深,当心着凉。”
楚小萤性子是有几分怯懦的。
见了生人总想着躲。
哪怕她认识面前这位师兄——亢宿大弟子苏常。
宗门大比常年不出三甲,同辈弟子中只有韩束师兄能与他一较高下。
苏常来这边说是暂时负责鬼宿的一应事务,师父同意的。
师父同意了,她自然不会多问什么。
只是……
他的名声不大好。
风流成性,沾花惹草。
据说惹了好多师姐师妹。
单只她回来这五日,苏常就总是借机与她搭讪,让她很不适应。
“苏师兄。我这就回去休息。”
苏常目光扫过她藏匿不及的酒坛,轻笑一声,带着一丝玩味:“哦?师妹在喝酒?”
“我……”
苏常弯腰提起酒坛,闻了闻。
“是二十年的女儿红。”
楚小萤:“!!!”
楚小萤退了两步。
他的举止怎么如此孟浪轻浮!?
她头有些晕,步子也有些浮,她本就不胜酒力。
所以,她握紧了剑。
苏常不着痕迹的向前一步,隐然拉近距离。
“良辰美景,一人独饮岂非辜负?师妹,不如让师兄陪你小酌几杯?也好解解师妹的烦忧?”
楚小萤低着头,沉声道。
“不必了。多谢师兄好意。三仙大比在即,小萤就不耽误师兄修炼。”
苏常脚步一错,再次挡住去路,笑容不变,眼神却更显探究。
“楚师妹为何总是如此急着回去?夜还长着呢。”
楚小萤不知道如何说话。
只是脸有些红。
也不知是羞的,是恼的,还是喝的酒。
苏常想要去捉她的手腕,笑道:“师妹可否赏脸,与我同饮一杯?”
楚小萤猛地一退。
“师兄请自重!”
她的手,已按上了剑。
苏常还在笑,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炸了毛的猫。
他也不觉得害怕。
如他这般人物,世上本就没什么能让他害怕的。
何况,楚小萤从未参与过门内大比,也不曾参加三仙演武。自她入山以来,不曾有丝毫名声。
如果有,也是因为她常跟在韩束身后。
所以她的剑,在苏常看来不足为惧。
苏常笑道:“楚师妹,何必如此警惕苏某?苏某只想与师妹……”
话说到一半,忽然远处快步行来一名弟子。
他走到苏常身前,执礼道。
“苏师兄,掌门有令,要鬼宿楚小萤速去六如议事大厅见客。”
“见客?什么客?”
“师兄,我也不知,只是掌门很急。”
苏常看了眼楚小萤。
楚小萤如释重负,沉着脸,一拱手,御剑而起。
她不该喝酒的。
冷风拂面也没清醒多少。
反而有些晕。
更晕了。
眼下这一身酒气,到了掌门那里也太过失礼,成何体统!
这一晚上,本就胸口发闷,想要借酒消愁,结果还遇上那种烦人事,眼下怕是又要被掌门训斥,楚小萤就觉得很委屈。
六如剑派,奇石之间,铁索相连,往来有无数弟子执勤,一路之上,巡察弟子,来回给她记过——
“鬼宿弟子楚小萤,酒后御剑,违反门规第七十三条,记过一次!”
“鬼宿弟子楚小萤,御剑姿态不稳有失仪态, 记过一次!”
就这一晚上,她身上的处分就够她关三五年了……
修仙之人,并非都是某个邻居家那样,按普通人的时间尺度过日子的。
六如剑派随便思过一次,处罚一次,都是按年走。
眼下虽说掌门召见,事出有因,可巡察并没有丝毫通融,总之撞见了就是要罚。那个引路弟子在一旁不断解释“掌门急召”, 换来的却是巡察弟子更加冰冷的眼神和一句“规矩就是规矩,若是有异议去证议堂申诉”。
就这样,从鬼宿坪道角宿坪,走走停停,飞了小半个时辰。
楚小萤以前她很乖很老实,是遵纪守法好弟子。
偶有小过,也有师父师兄师姐照拂。
结果这次回来事事不顺心,一连闯了这么多祸……
她不怕关禁闭。
她怕,错过太多……
本就烦闷现在又添了委屈。
终于到了角宿坪,楚小萤目光一扫,只见两名角宿的执事站在天门前候着。
这阵仗把楚小萤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晚?!”
为首一位长脸执事蹙着眉不耐道。
“我……我路上遇上了些琐事。”
楚小萤低着头, 声音细若蚊呐, 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引路弟子小声抱怨道。
“是因为师姐喝了酒,一路都是巡察……”
楚小萤的脸色瞬间就红透了。
长脸执事,面露不渝,眼中寒光一闪,低声厉喝道:“这成什么规矩?!六如剑派几时允许弟子私下饮酒了?!”
旁边一个圆脸执事忙道:“师兄,好了,此事日后再说,先让小萤去大殿!掌门和贵客已等候多时了!”
他语气急促, 带着明显的催促。
楚小萤低着头。
借着酒劲,情绪就容易激动,就不受控制。
她一直把鬼宿当自己家。
在自己家里不开心,连酒都不能喝了?!
想着想着,眼圈就开始发红。
掌门大殿内灯火通明,煌煌如昼,将殿外也映照得亮如白昼。
厚重的殿门紧闭着,透过窗户,隐约能看见里面坐了好多人。
六如的大殿与谓玄门不同,不是寻常人可以进入的。能进去的只有角宿掌门一脉的大长老,以及四方星宿首宿长老四人,及大宿长老。
譬如玄武危宿,一共二三十人,他们那一脉的长老地位不显,乘霄修为,是不允许进大殿。
而今晚,这大殿里似乎已经坐满了。
这是什么贵客?!
什么贵客会找她?!
她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弟子……
很快来到大殿外。
两名身着玄色执事服、 面容肃穆的执事蹙眉道。
“楚小萤,还不快散了酒气!”
“哦!”
楚小萤慌乱地应着,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散酒气,就用手用力扇着口中的气息,又拼命抖了抖衣服, 试图让夜风吹走味道。抬起袖子闻了闻……
她什么也闻不到。
一个喝酒的人, 是闻不见身上酒气的。
另一个执事蹙眉道:“行了行了。快进去吧!”
然后两名执事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无比庄重,各推开一扇沉重无比、雕刻着星宿图案的门。
“鬼宿弟子,楚小萤到!”
楚小萤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泪意和眩晕感,低着头,跨过高高的门槛。
“弟子楚小萤,拜见掌门及诸长老。”
一撩裙裾,正要跪地叩首,竟是没跪下去。
一股无形的力量生生拖住了她。
楚小萤微微一怔,周围长老也是一怔。
“楚师姐,我来给你送些东西,再不送过来,就要被小师姐瓜分……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一抬头,满目云白。
一袭云白大氅,端坐于大椅之上。
恍然间,如玉山上行,湛若神君。
“小师叔……”
明明没有风。
她却只觉清风拂面。
连日里的烦闷,竟是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