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反手握住媳妇儿的手，那小小的、带着薄茧的手，给他注入一股力量。
他最后望了一眼军车消失的方向，攥紧手心的弹壳，像攥住了定盘的星。
“嗯！回！”
他声音不大，却像砸在冻土上的石头，又沉又稳。
他转过身，拉着徐若琴，大步朝着那冒着缕缕炊烟的屯子走去。
寒风依旧刺骨，可他心里那点火苗，烧得正旺。
日子长着呢！
爷的话，得刻骨头里——枪子儿，只能喂给祸害！
这家和屯子，得护瓷实喽！豁出命也得护住！
“咋样？你爷那两下子，够你学半辈子不？”
李强凑过来，挤眉弄眼地捅了捅张卫国。
张卫国把弹壳小心地揣进最贴身的内兜，让它紧贴着怦怦跳的心口放好。
“够呛！”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贼亮，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但老子练定了！”
他弯腰抄起靠在墙根儿的五六半，哗啦一声拉开枪栓检查了下，往肩上一挎。
“走！巡山去！看看哪个不开眼的狗东西，敢这时候祸害咱们屯子！”
那架势，活脱脱就是年轻版的张大兵。
“你去吧，我回趟家！”
李强头一次拒绝了张卫国找他上山的请求。
回家？！
张卫国不明白。
这家有什么好回的，爷爷们都走了，家里冷冷清清的，只能是越待越难受。
“我晚点，或者是明天找你，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李强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的那间小房子里。
他最后进屋时候的动作，一抽一抽的，好像是在哭泣。
老朱蹲在合作社门口的石墩子上，吧嗒着空烟袋锅子。
眯缝着眼，望着军车远去的方向，直到那扬起的雪尘都落定了。
他慢悠悠地磕了磕鞋帮子上并不存在的灰，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这俩老首长走了…”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这片土地说。
“屯子的天，往后就得靠这些小年轻的撑起来喽…”
他忽然扭头，冲着还在原地怅然若失的众人吼了一嗓子，那声音带着老屯长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
“都愣着干啥？！开春的粪堆还跟小山似的堆在西头呢！
王二牛！带人去！麻溜把西头粪堆给老子刨喽！误了春耕，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这吼声像惊雷，一下子把大伙儿从离愁别绪里炸醒。
王二牛一激灵，赶紧吆喝：“听见没？朱爷发话了！抄家伙！西头粪堆！”
汉子们呼啦啦动起来，抄铁锹的抄铁锹，拿粪叉的拿粪叉，刚才还沉闷的空气瞬间活泛起来。
范小强第一个冲过去，抢过一把大号的粪叉，闷头就往粪堆那边扎。
“小强！慢点！那冻粪梆硬！”有人喊他。
范小强头也不回：“没事！俺力气大！”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爹造的孽，他得用这臭烘烘的力气一点点还干净！
汗水混着冷气，在他额头上凝成霜。
张卫国看着大伙儿忙碌起来，心里那股因为离别而起的空落落，也被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填满了些。
他捏了捏口袋里的弹壳，对徐若琴说。
“你先带涵涵回屋，我去看看水渠那边冻没冻实。”
“嗯，早点回来。”
徐若琴点头，牵着林涵的小手往家走。
林涵一步三回头，小声问：“妈妈，张爷爷和李爷爷啥时候再来呀？”
徐若琴摸了摸女儿的头：“等涵涵长大了，有力气了，说不定就能去找爷爷了。”
“那我要快长大！”林涵握紧了小拳头。
张卫国扛着枪，沿着屯子边溜达。
刚走到屯西头那片杨树林子，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树枝被压断了。
他心里一紧，立马猫下腰，把五六半端平，手指虚扣在扳机上，警惕地循声望去。
只见树丛后面，一个灰扑扑的影子正撅着腚，吭哧吭哧地在那倒腾啥。
“谁在那儿？！”张卫国低声喝道，枪口稳稳指了过去。
那灰影子吓得一哆嗦，猛地直起身转过头——是孙老蔫！
他怀里抱着几根刚掰下来的干苞米秆子，脸上冻得青紫，鼻涕都结成了冰溜子。
“卫…卫国啊…”
孙老蔫看清是张卫国，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俺…俺就捡点柴火…家里…家里炕凉，实在扛不住了…”
他眼神躲闪，不敢看张卫国的眼睛，更不敢看那黑洞洞的枪口。
张卫国皱了皱眉，慢慢放下枪。
孙老蔫偷摸往家拿点公家东西的老毛病，屯里人都知道。
以前的时候，屯里人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换了赵刚，这老家伙心里没底了。
“老蔫叔，”张卫国走近几步，声音放缓了点。
“苞米秆子是队里留着喂牲口的，不能动。家里要是真没烧的，去队部找赵屯长，他指定不能让你冻着。规矩就是规矩，别因小失大。”
孙老蔫抱着那几根苞米秆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冻得直哆嗦，嘴里嘟囔着。
“俺…俺知道错了…这就放回去…”脸上满是窘迫和畏惧。
张卫国看他那可怜样，叹了口气。
“下不为例！赶紧把秆子放回去，跟我去队部，跟赵屯长说一声，给你批点煤核儿。”
这年月家家烧柴都紧巴，公家有时能分点不值钱的煤渣滓，也算是个取暖的门路。
“哎！哎！谢谢卫国！谢谢！”
孙老蔫如蒙大赦，赶紧把苞米秆子放回堆垛上，缩着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张卫国身后往屯公所走。
屯公所里烧着炉子，暖烘烘的，赵刚正跟周铭对账本。
“屯长，”张卫国领着孙老蔫进来，“老蔫叔家没柴火了，想拿点苞米秆子，让我遇见了。您看…”
赵刚放下笔，看了看冻得直哆嗦的孙老蔫，又看看张卫国。
“老蔫啊，有困难直接说嘛！动公家东西哪行？”
赵刚语气不重，但分量不轻。
“去后院柴棚，先抱捆豆秸回去救救急。等开春清渠砍下来的柳树杈子，给你家多分点。”
“谢谢屯长！谢谢屯长！”
孙老蔫连连鞠躬，感激地看了张卫国一眼，赶紧去后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