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喊出“玄策”二字的当晚,柳如烟便调了三名女探,按标红名单逐户排查。次日清晨,她带回消息:西区一名标黄男子,连续三日聚集灾民诉苦,言辞中反复提及“田契未还”“工分是圈套”。陈墨正在账房翻看新一批工分册,听到回报,笔尖一顿,墨点在纸上洇开如豆。
他合上账本,起身走向灾民区。
还未进窝棚区,便听见人群低语如潮。有人蹲在路口分发糙米,一边分一边说:“陈公子说分红提四成,可你们细想,四成是给谁的?是给签了入股契的,可咱们多数人没签!他们等的就是春耕前把人骗进庄,地一耕完,人就赶出去。”另有一人接话:“我昨儿亲眼见护庄队往东仓搬箱子,夜里还上锁,里头怕不是契书?烧了就没了凭据。”
陈墨停步,未现身。柳如烟低声禀报:“此人名叫赵三,原是李氏庄头的远房表亲,十年前因偷粮被逐出,记恨至今。”
“他背后有人供粮供话。”陈墨道,“查他窝棚,看有没有未烧尽的纸片。”
柳如烟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她带回半张焦纸,边缘参差,上有八字:“田归旧主,粮归百姓。”笔迹与此前密信模板一致,墨色偏淡,似用残墨急书。纸背有灶灰痕迹,显是夜间焚烧时被人打断。
陈墨将纸片置于灯下细看。这八字不是随意编造,而是早有准备的口号。煽动者不求立时暴动,只求埋下怀疑的种子,让合作社的每一项善政都被解读为阴谋。
他当即下令:“封锁东西两区通道,只留南门通行,由女探值守登记。今日午时前,召集所有灾民,辰时三刻于粮仓前空地开会,我亲自到场。”
消息传开,灾民议论更甚。有人信陈墨不会欺人,有人却道:“越是这时候越要露面,说不定是做戏。”一名老妇抱着孩子站在路口,喃喃:“我男人死在李家田里,如今换个主子,还是不给活路。”
辰时刚至,粮仓前空地已聚了百余人。陈墨未带护卫,只携苏婉娘与柳如烟登台。苏婉娘手中捧着工分册,柳如烟立于侧后,袖中银针已就位。
台下有人高喊:“分红提四成?那没签契的怎么办!”
另一人吼:“工分能换粮,可地契呢?我们的地什么时候还!”
“还我田契!”
“别拿空话哄人!”
陈墨抬手,全场渐静。
他未开口,先命苏婉娘宣读昨日工分结算。每一户姓名、劳作天数、应得口粮,逐一念出。念毕,她挥手示意,十名账房抬出三只大筐,筐中是双倍口粮的米袋,当场按名发放。
人群骚动稍止。
陈墨这才开口:“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怕我借合作社之名,夺你们的田,春耕后赶人走。今日我站在这里,告诉你们——若我陈墨有此念,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台下一片寂静。
他继续道:“自即日起,凡以土地入股合作社者,分红由三成提至四成,十年内不得收回。十年后若想退股,地归原主,只取耕作收益。另设监督会,由你们推选五人,每月查账,查我陈墨是否克扣一粒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若有人仍不信,可现在退出,我当场归还你名下田契——只要你说得出你家的地在何处,四至何方。”
无人应声。
良久,一名老农颤巍巍上前,扑通跪地:“陈公子……我儿子前日因藏火折被抓,我本恨你……可今早我翻了家底,连张地契都找不出。我们不是没地,是地早被李家吞了!如今您给工分、给口粮、给分红,我们……我们还有啥不放心的?”
他老泪纵横:“我用命担保,您不是那种人!”
台下沉默片刻,有人低声附和,有人抹眼,有人点头。先前喊话最凶的几人,已悄然退至人群后方。
陈墨扶起老农,命人另加一袋米送其回家。随后宣布大会结束,灾民可自由散去。
待人群渐稀,楚红袖自监听房赶来。她手中拿着竹丝震动记录册:“昨夜子时,西区第七排窝棚有异常震动,持续两刻钟,符合多人围坐密谈特征。竹丝连接的共鸣管录到低语声,虽无法辨字,但节奏与煽动性讲说一致。”
“就是那里。”陈墨道。
柳如烟立即带三名女探前往搜查。窝棚内空无一人,床底灶台皆已清理。正欲退出时,一名女探发现灶膛深处有未燃尽的纸灰,扒出半片残条,上书:“陈氏伪善,实为囤田,春耕即驱。”字迹与模板同源。
更关键的是,灶台角落藏有一只空粮袋,布质粗厚,内衬麻布纹理特殊,经纬交错呈菱形网格。柳如烟指尖抚过,眉头一皱:“这布……是陈氏盐场去年废弃的包装布,因吸潮易霉,已停用半年。”
“有人盗用内部物资。”陈墨接过粮袋,“不仅知道模板,还能拿到我们不用的布料。这人不是普通灾民,是混进来的。”
他下令彻查盐场废弃布料去向。两刻钟后,管事报来:三个月前,一批旧布移交缝补队,用于制作护膝垫,共登记三十七块,但实际发放仅三十二块,五块下落不明。
“缝补队中有李氏旧仆三人。”柳如烟补充,“其中一人,昨日请假未到。”
陈墨冷笑:“他们不只散谣,还用我们的东西造谣,让灾民觉得连粮食都是陷阱。”
他转身回账房,取来一张白纸,提笔照着模板字迹摹写:“田归旧主,粮归百姓。”笔锋刻意模仿那种急促颤抖的力道。写毕,递给柳如烟:“你找人抄十份,用旧墨,烧去一角,悄悄塞进其余标黄灾民的窝棚。”
“反间?”柳如烟问。
“让他们自己查内鬼。”陈墨道,“若这些纸条被上交,说明有人已醒悟;若被用来继续传谣,那便是同伙。等他们开始互相猜忌,就不敢再轻举妄动。”
柳如烟领命而去。
当夜,西区两名标黄灾民主动上交纸条,称“不知谁塞进门缝”。另一人则被女探当场抓获,正欲焚烧同类纸片。审讯中供出:“有人每夜子时绕后巷,往几户门缝塞粮袋,袋里除了米,还有纸条。我起初不信,后来见领粮的都这么说,也就跟着传了。”
“绕后巷……”陈墨在地图上标出路线,“避开南门值守,专走无人角落。这人熟悉地形,也熟悉我们的人手分布。”
他命楚红袖调出近五日所有灾民领粮记录,比对异常领取者。发现七人连续三日领取量超出标准,且领取时间集中在子时前后,正是巡查换岗间隙。进一步核查,其中四人曾为李氏家仆,一人是赵三堂弟。
“这七人,”陈墨道,“明日起禁止进入粮仓、水车、账房三区。工分发放改由女探上门核验,防止串通。”
又命柳如烟加强夜间巡查,女探轮换路线,不得固定。同时在灾民区增设三处公开记事板,每日张贴工分结算、分红明细、物资出入,任人查阅。
三日后,恐慌渐平。有人开始议论:“那赵三被抓了,原来他家早没地了,还骗我们说自家田契被扣。”
“我那粮袋里的纸条,是用旧布包的,布上还有盐渍。”
“陈公子连监督会都让我们自己选,哪有吞田的道理?”
陈墨立于账房窗前,见灾民排队领粮,秩序井然。他知道,这一波只是开始。敌人不会因一次失败罢手,他们等的是春耕前最后一击。
他取出青铜腰牌,打开夹层。金穗稻种子静卧其中。他指尖轻抚,忽觉腰牌内侧有细微凸起。翻转细看,内壁边缘刻着一道极细的划痕,形如断钩。
他记得这划痕不存在。
上一次打开时,内壁光滑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