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空气凝滞,仿佛江面上的浓雾也渗了进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周瑜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条,放在了案几上。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此刻却只是轻轻搭在案几边缘,一动不动。帐内,江东的几位核心人物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
老将程普须发皆白,他看了一眼纸条,又看了一眼周瑜紧绷的侧脸,浑浊的眼眸里满是忧虑和不赞同。“大都督,此事太过蹊奇。来历不明的一张纸条,八个字,就要赌上我江东数万将士的性命和百年基业?万一是曹操的奸计,诱我军出击,他好设伏围歼,该当如何?”
程普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透着久经沙场的沉稳与谨慎。他的话,代表了帐内大多数将领的心声。
鲁肃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不像程普那般断然否定,只是俯身,又仔细看了一遍那纸上的字迹。笔锋锐利,墨气森然,不像寻常文人所书,倒像是用刀剑在纸上刻画出来的。他想起了那个在柴桑与自己纵论天下,又神秘消失的“高人”,想起了那些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关于曹军内部的零星情报。那些情报,事后都被证实准确无误。
“公瑾,”鲁肃沉吟片刻,开口道,“德谋将军所言甚是,不可不防。但,若此事为真呢?我军与曹贼在此对峙,日久生变。曹军虽有疾疫,但其势依然十倍于我。若无天时相助,此战胜算渺茫。这纸条,或许是我等唯一的破局之机。”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让原本一边倒的气氛,起了些微的涟漪。
周瑜依旧没有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幕。江风扑面而来,依旧是那股熟悉的、从西北方吹来的湿冷气息。他望着北岸那片连绵的营寨,像一条巨大的黑色蜈蚣,盘踞在大地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信,还是不信?
若信,这便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把火,烧出一个朗朗乾坤。若不信,错过了,江东危矣。
但若这是陷阱……他周瑜,将成为江东的千古罪人,万死莫赎。
他的手,紧紧攥住了腰间的剑柄。剑柄上的玉石,冰冷刺骨。
“亥时……”他低声念着这个时间。从现在到入夜,还有整整半天。足够了,足够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传我将令!”周瑜猛地转身,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驱散了帐内所有的犹豫与彷徨。
“命黄公覆将军,将二十艘火船备好,于南屏山后待命。船上士卒,皆换上曹军服饰。”
“命甘宁、凌统,各率一支精锐水师,于两翼策应。一旦火起,即刻掩杀。”
“命程公、子敬,随我坐镇中军,总览全局。”
一道道将令发出,有条不紊。帐内诸将神情一凛,齐声应诺。没人再质疑,因为他们从大都督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周瑜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他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亥时风起,他便让曹操的八十万大军,葬身火海。如果亥时风不起,这些准备,便只是江边的一场无声演习。
他将命运的赌注,压在了那阵还未到来的风上。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太阳在厚重的云层后,艰难地移动着。营中的将士们,能清晰地感觉到气氛的变异。往日操练的喧嚣声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周瑜回到了自己的旗舰之上。这艘巨大的楼船,是整个舰队的指挥中枢。他站在船头,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帅旗的旗角。
那面绣着“周”字的大旗,依旧顽固地、无情地,飘向东南方。
西北风。
还是西北风。
他身后的亲兵,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能感觉到,大都督那身儒雅的铠甲之下,紧绷得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
鲁肃走上前来,递过一杯温水。“公瑾,歇息片刻吧。从清晨到现在,你已站了两个时辰了。”
周瑜没有接水杯,只是摇了摇头。他的嘴唇有些干裂,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他在等,等一个判决。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狱。
午时。
伙夫营开始送饭,饭菜的香气混杂着江水的腥气,飘散在空气中,却无人有胃口。
午时一刻。
江面上的风,似乎小了一些。那面帅旗的旗角,不再像之前那样被绷得笔直,而是有了一丝垂落的弧度。
周瑜的心,猛地一跳。
午时二刻。
风,停了。
那是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慌的静止。江面上那千万道细碎的波纹,在短短片刻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整条长江,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灰蒙蒙的镜子。帅旗软软地垂了下来,一动不动。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抽走了。只剩下远处曹营传来的、模糊的喧闹,和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都督!都督快看!”一名负责观察的校尉,突然指着远处的一艘小船,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
那是一艘停在江心负责警戒的斥候船,船上同样挂着一面小旗。此刻,那面小旗,正微微地、试探性地,向着西北方向,扬起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东南风!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但确确实实存在的东南风!
周瑜的身体,僵住了。他缓缓地,抬起手,伸向空中。
一丝凉意,拂过他的指尖。那不是西北风的湿冷,而是一种带着新生气息的、截然不同的风。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那面垂落的帅旗。
只见那厚重的旗角,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轻轻托起,开始缓缓地、坚定地,朝着西北方向,舒展开来。
“哈哈……”周瑜先是低声地笑,那笑声有些干涩,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最后变成了响彻江面的、酣畅淋漓的狂笑!
“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他欣喜若狂!
那张纸条,那神鬼莫测的八个字!
“亥时风起……”
不对,不是亥时!是午时!
这一瞬间,周瑜心中所有的疑虑、不安、猜忌,尽数烟消云散!
他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曹操的奸计!如果是奸计,时间绝不会错得如此离谱!
这也不是凡人的谋划!如果是凡人,又怎能算到这逆转天时的东南风?
这是天意!
是上天假借某位世外高人之手,给他的警示!因为是天机,所以泄露之时,才会有所偏差!
那纸条上的“亥时”,非但没有让他怀疑,反而成了压垮他心中最后一丝理性的、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他周瑜,是天命所归!
“传我将令!”周瑜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彻骨的杀意。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剑指北岸,声音如雷。
“擂鼓!升帆!”
“发赤色令旗!命黄盖将军,即刻出击!”
“咚!咚!咚咚咚!”
旗舰之上,八面巨大的战鼓,被赤着上身的鼓手用尽全身力气擂响。那雄浑的鼓点,如同巨人的心跳,瞬间传遍了整个水寨。
南屏山后,早已等得心焦的黄盖,在看到旗舰上升起的那面代表总攻的赤色令旗时,一双老眼中精光爆射。
“儿郎们!”他大吼一声,“封侯拜将,就在今日!点火!扬帆!冲向曹营!”
二十艘伪装成降船的蒙冲斗舰,同时升起了满帆。那刚刚扬起的东南风,仿佛是听到了召唤,骤然间变得强劲起来,鼓满了船帆。
二十艘船,像二十支离弦的利箭,借着风势,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朝着曹军那庞大的水寨,猛冲而去!
曹军水寨的了望塔上,哨兵也发现了这支“投降”的船队。
“报告将军!黄盖的船来了!”
“来得好快!”负责受降的将领,看着那乘风破浪而来的船队,不禁咂了咂嘴,“这东南风,来得真是时候,倒省了他们不少力气。传令下去,让他们靠岸,准备接收。”
命令还未传下,那名将领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
他看到,那二十艘船,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快。船头尖锐的撞角,在江面上划开白色的浪花,直指船阵最密集的核心区域。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对!快!放箭!快放箭!”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然而,一切都晚了。
就在曹军的弓箭手还在手忙脚乱地搭弓引箭时,那二十艘船上,突然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船上覆盖的伪装被撕开,露出下面堆积如山的、浸满了油脂的干柴与芦苇。敢死队员们将火把奋力扔进船舱,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冰冷的江水。
二十艘船,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二十条咆哮的火龙!
它们携着万钧之势,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狠狠地、义无反顾地,一头撞进了那用铁索连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囚笼的曹军船阵之中!
“轰——!”
第一艘战船被撞中的瞬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干燥的船身,在接触到火龙的刹那,便被点燃。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那强劲的东南风,成了最恐怖的帮凶,将那致命的火焰,像泼墨一般,肆无忌惮地甩向四面八方。
一艘船,两艘船,十艘船……
铁索连舟,此刻成了最致命的催命符。火焰像一场迅猛的瘟疫,在船阵中疯狂蔓延。被锁在一起的战船,根本无法脱离,只能绝望地、挨挨挤挤地,等待着被火焰吞噬的命运。
周瑜站在旗舰的船头,江风将他的长发与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北岸那冲天的火光,将他俊美的脸庞,映照得一片通红。
他能听到曹营传来的、凄厉的惨叫与混乱的嘶吼;能闻到空气中传来的、木材燃烧的焦糊与血肉烧灼的恶臭;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浪,正隔着数里宽的江面,扑面而来。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剑锋,倒映着一片火海。
火海之中,是八十万大军的哀嚎,和一个王朝的崩塌。
而在那跳动的火焰深处,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给他送来纸条,那个算尽了天机的……神秘高人。
此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