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庆平对她的态度似乎早已习惯,也不在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定的那个小包间,准备好了吧?我带我兄弟过来吃点。”他侧身让开,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刘文宇。
桂香这才抬眼瞥了刘文宇一眼,目光在刘文宇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度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看向郑庆平,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埋怨:“早就备好了!”
说完,她愤愤地瞪了郑庆平一眼,终究没再往下说,只是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串钥匙,动作麻利地找出其中一把,有些重地放在柜台上,“最里头那间!”
郑庆平拿起钥匙,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对刘文宇使了个眼色:“老弟,这边请,这边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两人穿过嘈杂的饭店大厅,走向深处的包间。桂香看着他们的背影,尤其是郑庆平那略显急促的步伐,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既有不满,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
走到走廊尽头,郑庆平打开最里面那扇漆成深绿色的木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方桌,四条长凳,墙壁有些斑驳,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来来来,文宇老弟,快请坐!地方小了点,委屈你了,但胜在清静,说话方便。”郑庆平热情地招呼刘文宇在靠里的位置坐下,自己则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
刚坐下没多久,王桂香就端着一个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瓶莲花牌白酒、两个粗瓷杯,外加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盘拌三丝。
“你说你,就那点死工资,一天到晚招待这个,招待那个,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要拿出一部分救济……”
她话没说完,郑庆平脸色微微一变,急忙打断,声音虽然还压着,但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强硬:“行了行了!老爷们儿的事儿,老娘们家少插嘴!该干嘛干嘛去!”
等王桂香走后,郑庆平才带着几分尴尬和歉意对刘文宇解释道:“不好意思啊文宇兄弟,让你见笑了,这是我家里那口子,姓王,叫桂香。这人……唉,妇道人家,眼皮子浅,嘴也碎,整天就盯着那点鸡毛蒜皮,都是让这日子给闹的,你别往心里去。”
刘文宇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郑老哥言重了,嫂子也是持家心切,可以理解。”
他看得出来,郑庆平夫妻之间的矛盾,根源在于这窘迫的现实。郑庆平看似有个唬人的职位,但在计划经济的紧箍咒下,若没有额外门路,光靠死工资和各类票证,想要维持体面,甚至还想有所“交际”,确实捉襟见肘。
而且听王桂香刚才话里的意思,只怕郑庆平还救济着什么人。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啊老弟!”郑庆平仿佛找到了知音,连忙拿起桌上那瓶“莲花白酒”,用力拧开铁皮瓶盖,殷勤地给刘文宇斟满酒杯,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来来来,老弟,这第一杯酒,老哥我必须敬你!一是赔罪,前几天的事,是老哥我糊涂!二是感谢,感谢老弟你今天能给老哥这个面子!话不多说,都在酒里,我干了,你随意!”
说罢,郑庆平一仰脖,将差不多一两的白酒一口闷了下去,辣得他龇牙咧嘴。
刘文宇见状,也端起酒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大口。“郑老哥太客气了,过去的事,不提了。”
“好!老弟爽快!”郑庆平心情稍缓,连忙又给两人满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瓶白酒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郑庆平的脸上泛起了明显的红晕,话也越来越多,从抱怨工作不好干容易得罪人,但这年景生活的不易,最后,话题终于绕到了他今天真正的目的上。
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三分酒意,但看向刘文宇时,却透着一股清晰的急切和讨好。
郑庆平再次端起酒杯,把杯里剩下的一点白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在借酒壮胆,然后放下酒杯,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地搓了搓,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尴尬、窘迫和渴望的复杂神情。
“文宇兄弟,”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老哥我……我今天厚着这张老脸请你来,除了赔罪,其实……其实还想请你帮个忙。”
重头戏来了!
刘文宇心中暗道,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
“郑老哥,您这话可就折煞我了。”刘文宇语气平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
“您可是‘投机倒把办’的大主任,手握实权,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多少人想巴结你都巴结不上。我呢?说白了,就是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采购员,搞点计划外的采购。我能有什么本事帮到您这位大主任的忙?”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根小针,轻轻扎在了郑庆平最敏感的地方。
郑庆平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了,他讪笑两声,摆了摆手:“老弟,你就别寒碜老哥了!什么大主任,听着好听罢了……就是个得罪人的差事,里外不是人。”
他叹了口气,身体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苦涩而真切:“兄弟,你是有所不知啊!是,老哥我是在那个位置上,听起来好像有点权,可那都是虚的!现在市面上的物资供应越来越紧张,计划内的指标卡得死死的,计划外的……唉,更是难如上青天!”
他指了指窗外,仿佛指向整个匮乏的世界:“别看我在这个位置上,好像能卡别人的脖子,可我自己家里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啊!”
“家里的老人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就想吃点软乎的、有油水的东西;孩子正在长身体,天天喊饿,馋肉馋得眼睛发绿……可是,难啊!”
郑庆平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愁苦:“不瞒你说,兄弟,家里……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已经一两个月没见过正经的荤腥了。偶尔凭票买点肉,也都是瘦多肥少,解不了馋,更补不了身子。”
“你嫂子……刚才你也看到了,在饭店工作,看着近水楼台,可规矩多着呢,哪能随便往家拿?她刚才那脾气,一半是冲我,一半也是让这日子给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