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宇顺着王根生手指的方向望去,点了点头。
“进去先洗个热水澡,好好搓搓。这三天在车上,一身煤灰加汗,黏糊得难受。”王根生自己也是满身油污,但他似乎早已习惯。
“把脏衣服换下来,招待所里有林场职工的家属,给点钱就成。然后抓紧时间睡一觉,火车上那觉不算数,得踏踏实实睡到晌午。”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现在是早上七点刚过。你睡到十一点半,我准点去叫你。中午咱爷俩好好吃一顿,算我给你接风,也庆祝这趟车顺顺当当的达到目的地!”
“王叔,怎么能让您破费……”刘文宇忙说开口。
“破费啥!”王根生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这一路上吃你的喝你的,到了我的地头,还不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别看这地方偏,好东西可不少!”
“林子里现采的蘑菇、蕨菜,河里刚捞上来的活鱼,还有林子里的飞龙、腌的酸菜……保证让你尝尝地道的东北味儿!不比四九城的馆子差!”
他说得豪爽,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即将放松下来、与投缘后辈共享美味的期待。
刘文宇知道推辞不过,只能点头应下:“成,那我就听王叔安排。”
“这就对了!”王根生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快去,我这里还得忙一会,办完手续也得去拾掇拾掇自己,这一身味儿。”
刘文宇不再耽搁,返回守车,利索的拎起那只帆布包。当他再次下车时,王根生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忙碌去了。
刘文宇拎着包,穿过喧闹的站台。脚下是坚实平整的水泥地,走起来反而有些不太适应,似乎还在怀念列车那永不停息的轻微摇晃。
站台上穿着各色工装的人们步履匆匆,偶尔有目光落在他这个生面孔上,但也只是短暂一瞥,便继续各自的忙碌。
走进那排红砖平房,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虎林铁路分局东方红站招待所”。
推门进去,一股消毒水混合着劣质肥皂的味道扑面而来,但比起车上的气味,已经算是清新。前台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梳着齐耳短发,正低头打着算盘。
刘文宇递上介绍信和工作证。女同志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他一下,脸上露出程式化的笑容:“从四九城来的押运员同志?路上辛苦了。203房间,二楼左手边第三间。介绍信压这儿,退房时来取。热水房在走廊尽头,二十四小时有热水。”
“洗澡间在一楼后院,男左女右,别走错了。食堂开饭时间是早六点到七点半,中午十一点半到一点,晚上五点半到七点。被褥一周换一次,要洗衣服的话,每件五分钱,放房间门口筐里就行……”
她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显然是重复过无数遍。刘文宇认真听完,道了谢,拿了系着木牌子的钥匙,沿着刷了绿漆的木头楼梯上了二楼。
楼道里很安静,与站台的喧嚣仿佛两个世界。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找到203房间,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
房间不大,约莫八九个平方,陈设简单至极:一张硬板床;一把木椅;一个掉漆的脸盆架,上面放着印有红字的搪瓷脸盆;墙上贴着“安全生产”的宣传画。
但窗户很大,朝阳,此刻阳光正满满地洒在床上,房间里干燥而明亮,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晒过被褥的阳光味道。
刘文宇放下行李,深深吸了口气。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目的地的踏实感,慢慢从脚底升腾起来。
他依着王根生的嘱咐,先去一楼后院的洗澡间。所谓的洗澡间,其实就是一间大屋子,隔成一个个小格子,水泥地面,墙面斑驳,头顶一根铁管垂下几个莲蓬头。
水是温的,水量也不大,但对于在煤灰和汗味里浸泡了三天的身体来说,已是天堂。
温热的水流冲走疲惫和污垢,皮肤渐渐恢复本色,连日来的困乏似乎也随着水流被带走了大半。
回到房间,换上一身干净的衬衣长裤,将脏衣服卷好放在门外的竹筐里。他躺到硬板床上,身下的被褥虽然粗糙,但干燥蓬松。
窗外的喧闹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隐约的汽笛和号子声,像是为这宁静午前伴奏的背景音。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洗澡后的松弛感彻底袭来。刘文宇合上眼睛,三天来车轮的“哐当”声似乎还在耳膜深处回响,但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最终被深沉而安稳的睡意取代。
这一觉,刘文宇睡得沉极了。
火车上那断续摇晃中的睡眠,终究无法与踏实平躺的酣眠相比。身下招待所的硬板床虽不比家里的舒适,却异常安稳。
三天旅途积攒的疲惫,混合着热水澡带来的松弛,化作深沉的黑甜乡,将他牢牢包裹。
没有梦,只有无边无际的宁静,仿佛沉入温暖的海底。窗外的汽笛、人声、林涛,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非但没有打扰,反而更衬出这方小天地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像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将他从沉睡深处缓缓唤醒。
“文宇,醒了没有?赶紧起来,咱们吃饭去了!”王根生那熟悉洪亮、带着几分迫不及待的嗓门穿透门板,将最后一丝睡意驱散。
刘文宇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他连忙应了一声:“醒了,王叔!”一边迅速起身,一边用手胡乱理了理睡得有些蓬乱的头发,快步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王根生,已然是另一副模样。脸上、手上的煤灰油污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被常年风吹日晒染成的古铜肤色,胡子也刮了,青色的胡茬根根分明。
他换了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蓝色铁路制服,扣子扣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精神焕发,眼里闪着快活的光。
“嗬!这一收拾,小伙子精神了不少!”王根生上下打量了刘文宇一眼,满意地点头,“走走走,肚子里的馋虫可叫唤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