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青铜井沿垂落,在楚风仰起的脸上织成水幕。
他破妄灵瞳里跳动的蓝金光斑突然剧烈震颤,像是被某种古老的力量强行校准——那口井睁开的“眼睛”不再是能量流的幻象,瞳仁里翻涌的光带竟与他记忆中父亲矿灯的光斑完全重合。
“布三重断煞阵,留一条退路。若我七十二时辰未归,封井。”他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动了动,像是怕惊动井里那团雾气。
腕间突然一紧,苏月璃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楚风你疯了?那是虚影!可能是机关!是……”她尾音发颤,发梢滴下的雨水顺着他手背往下淌,凉得他想起昨夜她趴在资料堆里睡着时,睫毛上沾的那片碎纸屑。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无名指上常年戴的考古手套压出的浅痕。
“你听。”他侧过耳,井中传来极轻的“吭”声,像老烟枪清嗓子时的闷咳,“我爸熬夜写施工报告时,总爱先这么咳一声,再趴桌上打呼噜。”他喉结滚动,“这声音,我在老家旧衣柜里的搪瓷缸底听了二十年。”
苏月璃的手指慢慢松开。
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光,突然想起上周在博物馆修复室,他对着件缺了半块的汉代瓦当说“这上面有个孩子的指纹,应该是烧窑匠的儿子偷摸按的”时,也是这种眼神——像是要把所有破碎的过去,都放进自己血肉里焐热。
“雪狼。”楚风没回头,“井沿十米内布防,有活物靠近就吹哨。”阴影里的高瘦男人已经脱去外套,古铜色肌肉在雨里泛着冷光,他弯腰捡起阿蛮递来的青铜铃铛,往井沿四角一抛,铃铛落地时竟没发出声响,只震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
阿蛮蹲在井边,骨铃在指间转得飞快。
他是苗疆巫脉最后一个守铃人,此刻额头渗着细汗,每摇一次骨铃,就有一缕青雾从铃口钻出,缠上井沿的青铜纹路。
“引魂阵起。”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片,“但……这井在‘吃’我的魂引。”
灰鸦不知何时站在井的另一侧,手里的古铜罗盘转得嗡嗡响。
他从前是境外组织的“清道夫”,此刻却皱着眉,指节捏得发白:“气机不对,这井在吞吐情绪——东边三公里外有个老年活动中心,那边的脑电波波动……”他猛地抬头,“和井里的能量频率对上了!”
楚风摸出最后一颗尘灯籽,放进嘴里。
那是从《守火誓约》残篇里抠出来的古法,用古墓里百年灯油凝的籽,含在舌下能镇神识。
他望着井口翻涌的蓝金雾气,突然想起小时候蹲在工地等父亲下班,父亲从井下上来时,安全帽灯照在他脸上,也是这种暖融融的颜色。
“我下去了。”他对空气说,像是怕惊动谁。
纵身跃入井口的刹那,破妄灵瞳“轰”地炸开。
他本以为会坠入黑暗,脚下却突然踏实——是踩着某种会发光的纸带。
抬头看,两侧墙面浮着无数泛黄的老照片:穿工装的男人扛着铁锹笑,扎麻花辫的女人端着搪瓷缸递水,戴红领巾的孩子趴在工地围挡上往里张望。
每走一步,耳边就响起新的声音:广播体操的“一二三四”混着锅炉房的汽笛,家属院的孩子们追着喊“楚叔叔给糖”,还有父亲特有的、带着点哑的笑声:“小风,离搅拌机远点!”
光道尽头是扇木门,门楣上挂着“丙三区值班室”的木牌,油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楚风推开门,热气裹着茉莉花茶的香扑了满脸。
桌上搪瓷缸冒着热气,收音机里《东方红》的旋律正响。
炉前添煤的男人转过身,蓝布工装洗得发白,帽檐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和楚风钱包里那张老照片分毫不差,只是没有皱纹,没有后来矿难留下的伤疤。
“来了?”男人咧嘴笑,露出左边缺了半颗的虎牙,“坐下喝口茶,水刚开。”
楚风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老家衣柜最底层的铁盒里,有张父亲二十岁的照片,也是这样的笑容。
“您……不是死了吗?”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像十七岁那年在停尸房认尸时,抓着白被单的手。
男人把煤铲往炉边一搁,走过来拍他肩膀。
那温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楚风眼眶发酸——是冬天工地下班后,父亲把他揣在怀里焐热时的温度。
“死的是肉身。”男人敲了敲自己太阳穴,“可这儿,只要还有人记得这班怎么接,我就没走。”他指了指墙上的“安全生产三百天”锦旗,“你张叔上个月还跟社区小年轻说‘当年楚队长守井时,煤炉没灭过’,李婶前天包粽子还念叨‘楚施工员总给我们留半筐糯米’……”他笑,“他们记着,我就活着。”
楚风刚要问“那井睁眼是怎么回事”,脚下突然一空。
整间屋子像被人攥住的玻璃,“咔嚓”裂开蛛网状的纹路。
父亲的脸瞬间绷住,拽着他往门口跑:“快走!有人在外面扰阵!”话音未落,墙面的老照片开始扭曲——张叔的脸变成了陌生的络腮胡,李婶的麻花辫变成了金发,“安全生产”的锦旗上,“三百天”被改成了“三十天”。
“他们在篡改记忆!”父亲吼,“走!走!”
楚风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出井口,后背撞在井边的青石板上,疼得眼前发黑。
模糊中看见苏月璃跪下来抱他,雪狼的手按在他后颈的穴位上,阿蛮的骨铃在耳边响成一片。
他尝到嘴里腥甜,却死死攥着右手——掌心里有张湿透的纸,边缘还沾着炉灰。
“日志……”他哑着嗓子,把纸塞进苏月璃手里。
苏月璃抖着手展开,泛黄的纸页上,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火种非物,乃心灯相续。若井睁眼,必有亲者入梦引路。”页脚却多了行极小的字,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墨迹发乌:“他们已经开始篡改起点。”
楚风的意识开始模糊。
最后一眼,他看见苏月璃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刚收到的消息:“市档案馆来电,七十年代丙三区施工日志原件,已于三日前‘意外损毁’。”
他闭眼前想,得赶紧醒过来——得去查查,是谁,急着让那些老工人,忘了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