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重新灌入声音，是风刮过雪地的呜咽，是远处稀疏却不肯停歇的枪声，是我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咚咚巨响，几乎要炸开。
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着一股新鲜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和一种东西被瞬间汽化后的、诡异的空无感。
我瘫在雪地里，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像被拆开又胡乱拼凑在一起，动一下都撕心裂肺地疼。更深处的虚脱感海啸般涌上来，眼皮重得像是坠了铅块。
可我不敢闭眼。
我死死瞪着东面那片林子。
鬼子没了。整整一个小队，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这世界上彻底抹去，连一点灰烬都没留下。只有雪地上几片不自然的焦黑痕迹，如同大地狰狞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非人之事。
紫英还躺在雪地里，就在那焦黑痕迹的边缘。他维持着被扑倒的姿势，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灰蒙的天空，还有未曾散尽的、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他脸上、身上沾满了血沫，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他还活着。毫发无伤。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一秒，就被更冰冷的恐惧彻底淹没。
他看到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是怎么“解决”掉那些鬼子的。看到了那非人的、恐怖的、血色的火焰。
我的秘密，我这最大的、最不该被这个时代知晓的怪物，暴露了。暴露在我血缘的起源面前。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起来，动作僵硬而慌乱。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那些焦黑的痕迹，然后猛地转向我这边。
隔着一小段距离，隔着飘落的雪花，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瘫软在地、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的我。
那双眼睛里，惊恐未退，却又迅速染上了更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困惑，还有一丝……被超自然力量冲击后的、本能的恐惧。
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我。
不，不是看到我。是看到我身体里的那个怪物。
“咳……咳咳……”我试图撑起身体，喉咙里却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呛咳出声，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我这边的动静似乎惊醒了他。紫英猛地回过神，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旁边，慌乱地在那片雪地里摸索着。
他在找那枚银镯子。
很快，他找到了。那枚小小的、磨平了花纹的银镯子半埋在雪里，反射着微弱的光。他一把将它攥在手心，紧紧握住，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然后，他再一次看向我。
这一次，那眼神里的恐惧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混乱的挣扎。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就在这时——
“小焰！”
一声压抑着极度焦急和担忧的低吼从旁边传来。
是秦先生！
他竟然从那堆炸塌的碎石下挣扎了出来！满脸的血污和尘土，一条胳膊不自然地耷拉着，显然受了伤，但他还是踉跄着朝我冲了过来，另一只手里的枪依旧握得死紧。
他几乎是扑到我身边，第一反应不是查看我的伤势，而是猛地一把将我整个人紧紧按进他怀里！用他那件破旧的、沾满血污和硝烟味的棉袄，严严实实地裹住我，挡住我可能还在无意识散发异常的脸和手。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后怕。
“没事了……没事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一遍遍重复着，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强迫自己镇定，“别怕，小焰，别看……”
他的手臂箍得很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但那强有力的禁锢和带着硝烟血腥气的体温，却奇异地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从他臂弯的缝隙里，看到紫英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手里死死攥着那枚银镯子，看着秦先生紧紧护着我的动作，眼神里的混乱更深了。
秦先生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头顶，与紫英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
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雪花无声飘落，落在秦先生血污的脸上，落在紫英苍白震惊的脸上，落在这片刚刚经历过彻底湮灭的土地上。
秦先生的眼神极其复杂，锐利，审视，充满了警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紫英接收到了那眼神。他嘴唇抿得死紧，攥着银镯子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再一次看向被秦先生死死护住的我，那目光像是要穿透棉袄，看清里面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最终，他极其艰难地、几乎微不可察地，对着秦先生的方向，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承诺。一个沉默的、沉重的、将巨大秘密强行压下的承诺。
秦先生似乎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他不再看紫英，低下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极其艰难地试图将我抱起来：“能走吗？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我试图配合，但身体软得像泥，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和晕眩。
“我来！”
紫英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快步冲过来，不顾秦先生瞬间警惕起来的目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我从秦先生怀里接了过去，背到了自己背上。
他的背脊比看起来要宽阔，却很单薄，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的形状。他也很吃力，呼吸急促，但动作却异常稳当。
“那边不能去了，鬼子大部队肯定被惊动了。”紫英喘着气，语速极快地对秦先生说，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但思路清晰，“我知道另一个地方，很隐蔽，以前打猎发现的。”
秦先生盯着他看了两秒，又警惕地扫视四周，最终咬牙：“带路！”
紫英不再多说，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与主力撤离相反的方向钻去。大康依旧昏迷不醒，被秦先生艰难地半拖半扶起来，并捡起大康掉落的枪，踉跄着跟上。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只有踩碎积雪的咯吱声，和彼此粗重压抑的喘息。
我趴在紫英的背上，脸贴着他冰凉破旧的军装领口，能闻到他身上汗味、硝烟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年轻生命的皂角味。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棉袄传递过来。
这是我离我的“祖先”最近的一次。近到能感受到他心脏急促的跳动，能听到他压抑着的、因为背负了过于沉重秘密而紊乱的呼吸。
我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掌心的符文依旧在灼痛，那腥甜的气味似乎已经渗透进了我的皮肤，洗不掉，散不去。
业火烧起来了。
而第一个被这火焰灼伤的，或许就是背着我的这个人。
我们沉默地在密林中穿行，像四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