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大安宫内灯火阑珊。李渊还未歇下，正盘腿坐在暖榻上，手里拿着个布老虎，逗弄着趴在榻沿、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的稚童。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眉宇间依稀能看到隐太子建成的影子，正是李渊暗中抚养的嫡长孙李承恩。
“来，承恩，看祖父这里，嗷呜——大老虎来啦！”李渊脸上带着少见的、纯粹的笑意，仿佛将所有朝堂纷争、父子隔阂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祖父，老虎才不是这样的叫声呢！”李承恩咯咯直笑，小手挥舞着要去抓那布老虎。
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禀：“太上皇，陛下……陛下来了。”
李渊动作一顿，脸上笑意微敛，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二郎来做什么？他将布老虎塞到李承恩怀里，对侍立一旁的宫女挥挥手：“带承恩去侧殿安歇吧。”
“孙儿告退。”李承恩乖巧地爬起来，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被宫女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李世民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身常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脆弱。他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偌大的宫殿只剩下父子二人。
“父皇。”李世民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榻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君臣距离，而是有些脱力般地坐在了榻边的脚踏上，这个姿态，更像一个累了回家寻求安慰的儿子，而非君临天下的帝王。
李渊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中诧异更甚，皱眉道：“二郎，这么晚过来，所为何事？脸色怎如此难看？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他下意识想到的，仍是边患或者朝局动荡。
李世民摇了摇头，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儿臣刚……刚从秦哲那里回来。和他，还有玄龄、克明他们……聊了些事情。”
李渊眉头皱得更紧：“秦哲？他又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玩意儿了？还是……北疆或者倭国那边有变？”
“都不是。”李世民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庆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父皇，我们……聊的是‘将来’。”
“将来？”李渊不明所以。
“是。没有秦族出现的……‘将来’。”李世民的声音低沉下去，开始将今晚在御书房听到的一切，缓缓道来。他从秦哲描述的那个“大唐二百八十九年国祚”说起，到“五代十国”的乱世，再到……那个没有秦族干预的、属于他李世民个人的“命运”。
他语速很慢，有时甚至会停顿片刻，才能继续下去。当他说到“渭水之盟还是签了”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当他说到“观音婢会在贞观八年薨逝”时，声音明显颤抖了一下。当他说到“克明四年就走了，叔宝也没多久”时，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当他说到“承乾与侯君集谋反”，说到自己“到死未能与父皇和解”时，他终于有些说不下去了，将脸埋进了手掌之中，肩膀微微耸动。
李渊起初是疑惑，听着听着，脸色逐渐变了。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深深的骇然！他经历过隋末乱世，深知王朝更迭、人命如草芥的残酷。秦哲描述的那个“未来”，虽然遥远，但其中的逻辑、人性的弱点、权力的倾轧，他太熟悉了！那完全是一条可能发生的、合情合理的、甚至……更符合“常态”的轨迹！
尤其是听到长孙皇后早逝，杜如晦、秦琼等肱骨之臣相继离世，听到承乾被逼谋反，听到自己与二郎至死心结未解……李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孤独、猜忌、晚年沉浸在丧妻失子之痛中的李世民，看到了一个内部危机四伏、最终走向衰亡的大唐……而那一切，原本极有可能发生！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世民粗重的呼吸声和李渊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良久，李渊才用干涩无比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二郎……秦哲他……此言……当真？”他需要确认，这太过惊世骇俗。
李世民抬起头，眼圈泛红，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肯定：“父皇，儿臣起初也不愿信，不敢信。但……秦族带来的种种神物，他们对倭国那刻骨铭心、万人一心的仇恨，还有他们每每看似随意、却总能切中要害的举措……尤其是，他们改变了克明、叔宝，甚至……承乾的命运！这一切，由不得儿臣不信！”
他看向侧殿的方向，那里睡着李承恩：“还有这个孩子……若非秦哲点破并将他送来，儿臣或许……永远无法直面大哥留下的这根刺，更无法……与父皇您，像现在这样说话。”
李渊沉默了。他想起杜如晦起死回生、秦琼重焕英姿、承乾在流求日渐沉稳的消息，想起长孙皇后如今康健、后宫和睦，想起自己与二郎之间那坚冰般的关系，确实是在秦族出现后，才开始悄然融化的……
“怕……”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不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天可汗，只是一个在父亲面前流露恐惧的儿子，“父皇，儿臣……怕啊。若没有秦族，儿臣的结局……太苦了。妻离子散，良臣凋零，父子成仇……看似坐拥天下，实则……孤家寡人。”
他闭上眼，声音低沉：“那样的皇帝，当得有什么滋味？那样的盛世，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幻影罢了。”
李渊看着儿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后怕与脆弱，心中最坚硬的那块地方，终于被彻底击碎了。他一生历经风雨，看透世情，岂能不明白权力顶峰的孤独与残酷？他想起自己被迫成为太上皇后的怨怼与不甘，但此刻，与二郎可能面临的、那个更加悲惨的“未来”相比，那些怨怼又算得了什么？
至少，现在他们都还活着，都还好好的。至少，承恩这个孩子能在祖父身边安然入睡。至少，大唐没有走向那条看似注定的衰亡之路。
“唉——”李渊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将他胸中积郁多年的块垒都吐了出来。他伸出手，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放在了李世民的肩膀上。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李世民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二郎……”李渊的声音苍老，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和与释然，“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