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战场染成了一片刺目的血红。
欢呼声,很快就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伤员们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呻吟。
活着的人,默默地从尸堆中爬起,他们看着身边那些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同伴,脸上胜利的狂喜,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沉重的悲伤和麻木所取代。
一场胜利,代价是近一百五十名磐石卫队战士的生命,和超过一百人的重伤。
三百人的精锐步兵,一战之下,伤亡过半。
这就是与草原骑兵正面搏杀的代价。
何维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他的身上,沾满了敌人的血,也沾满了自己人的血。
他没有去安抚任何人。
战争,不需要廉价的眼泪。
“还能动的,”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异常冷静,传遍了整个战场,“都给我站起来。”
幸存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默默地站成了一排,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还停留在刚才那场血肉磨坊之中。
“打扫战场。”何维下达了战后的第一个命令,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
他亲自走到一匹死去的草原战马旁,它的身上,套着一套完整的鞍具。何维的目光,跳过了那些粗糙的皮带和木鞍,死死地锁定在了马腹两侧悬挂的两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木制圆环上。
马镫!
虽然只是最简陋的木质马镫,但它的出现,让何维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些草原骑兵的冲锋如此稳固,为什么他们能在颠簸的马背上使用武器,甚至进行小范围的骑射。
是这个小小的圆环,将骑手和战马,连接成了一个真正的人马合一的战斗单位。
他们最大的优势,不仅仅是马多,更是他们已经掌握了驾驭战马进行战斗的核心技术!
“把所有马匹上的这套东西,完完整整地给我拆下来!”何维对着身边正在清理战场的商,下达了一个新的、无比急切的命令,“一个都不要弄坏!尤其是马肚子两边挂的那个木圈!”
然后,他才重新下令。
“所有死去的兄弟,收敛好他们的尸体。所有受伤的兄弟,送回医护营。至于敌人……扒光他们所有有用的东西。还有这些马,一匹都不要放过。它们的肉,是最好的蛋白质。它们的尸体,是我们的资源。”
他的话,如同一剂最有效的镇定剂,将那些还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的士兵,迅速地拉回了现实。
是啊,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所有还能动的人,都开始行动起来。
他们默默地将自己同伴的尸体,整齐地摆放在一边。
然后,转身,走向那些曾经让他们恐惧的敌人,开始熟练地剥取他们身上的“战利品”。
入夜。
何维的议事石屋,灯火通明。
所有的核心成员,都聚集在这里,气氛凝重。
地上,除了缴获的武器皮甲,还多了一堆散发着皮革和马汗味的马鞍,和几十个小小的木制马镫。
燧长老看着这些简陋的武器,不屑地说道:“技术上,我们是碾压他们的。但我们,还是死了这么多人。”
“因为我们的战士,还不够强壮,不够冷血。”矛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脸上满是痛苦和自责,“他们看到战马冲过来,还是会害怕,会闭上眼睛。”
“不,你们错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们,风之刺客的首领渔。
她的脸上,还沾着血污,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们输在……我们的脚下。我们被困在了这片土地上。”
她走到何维那张巨大的地图前,指着那片一望无际的东方平原。
“今天,我们依靠盾墙和城楼,惨胜了。但草原骑兵,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下一次,他们不会再愚蠢地对我们的方阵发起冲锋。他们会利用他们最大的优势:机动性。”
她用手,在地图上,划出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他们会骚扰我们的农田,焚烧我们的村庄,截断我们派出去的所有小队。他们会像狼群一样,不断地在我们周围游弋,撕咬我们露出的每一个破绽。直到把我们,活活地困死在这座孤城里。”
渔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描述的,是一个更可怕的、足以让铜都城慢性死亡的未来。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坚绝望地问道。
“我们也需要速度。”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需要能追上他们的速度。”
“渔说的,正是我要说的。”何维站起身,接过了话头,“今天,我们赢了。赢在我们的盾更厚,矛更利。赢在我们用一百条人命,填住了他们第一波的冲击。”何维的声音很低沉,“但我们也输了,输得非常彻底。”
他拿起一个木马镫,展示给所有人看。
“就因为这个小小的东西。我们的战士,还在靠双腿的力量去夹紧马背,而他们,已经可以把脚踩在上面,解放双手,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去战斗。我们还在地上走路,他们已经进化成了半人半马的怪物。”
他指着窗外那片广阔的土地。
“这样的草原骑兵,他们有成千上万。而我们……”何维的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我们所有的马,耕地的、拉车的、连马驹子都算上,只有不到一百匹。其中,能上战场的,只有我们驯服的那五十多匹普氏野马。”
这个数字,像一块冰,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五十匹,对上千骑。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争,这是一场必输的赌局。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矛绝望地问道,“我们守着城墙,总行了吧?”
“守?”何维冷笑一声,他拿起缴获的那面狼头旗,猛地插在地上,“今天来的,只是他们一个大部落里的一支先锋。你守得住一支,守得住十支吗?他们会像狼群一样,围住我们,咬死我们派出去的每一个人,烧光我们城外的每一寸田地,直到我们粮绝水尽,在城里活活饿死!”
渔从鱼部落带回的情报,加上今天血淋淋的现实,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所以,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何维的声音,如同在坚冰上凿出的裂缝,透着一丝疯狂,“我们也必须拥有骑兵。哪怕我们只有五十个骑手,我也要在下一次战斗中,用我们自己的骑兵,去冲垮他们的阵型!”
“用五十个,去打一千个?”燧长老觉得首领一定是疯了,“这……这怎么可能?”
“可能。”何维的眼中,燃烧起一种技术狂人的光芒。
他再次拿起那个木马镫。
“他们有,我们可以有更好的。燧,我需要你,用青铜,去铸造它!不仅要铸造马镫,我还要你造出更高、更稳固的高桥马鞍!”
他在地上,迅速画出了高桥马鞍和金属马镫的草图。
“有了它们,我们的骑手,就能真真正正地‘站’在马背上战斗。他们将拥有比草原人更稳固的‘底盘’!”
“他们有骨刀,我们有青铜矛!他们有皮甲,我们可以有镶嵌了铜片的复合甲!他们的优势在于数量,而我们的优势,将在于‘质量’!”
何维站起身,他的计划,已经在脑海中成型。
“从今天起,磐石卫队不再扩编。我们没有资源,去武装一支更大规模的步兵。我们所有的青-铜,所有最精良的装备,都将优先供给一个全新的兵种——铜都铁骑!”
他看向了商。
“商,你和你的十名亲卫,将是这支部队的灵魂。我要你,从整个铜都城里,挑选出四十个最勇敢、最不怕死、马术最好的人。不管他们是新人还是旧人,只要他能驾驭烈马,他就有资格成为‘铁骑’的一员。”
他又看向了渔获。
“渔获,你们鱼部落的人,平衡感最好。我需要你和你的战士,去驯服那些缴获来的草原马,并教会我们的新骑手,如何在高速移动中保持平衡。”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面倒下的狼头旗上。
“我们不跟他们比人多。我们要做的,是用我们最精锐的五十个战士,打造成一支无坚不摧的斩首利剑!在下一次的战场上,当他们的千军万马冲来时,我们的铁骑,将像一把手术刀,绕过他们的锋芒,直插他们的心脏。”
何维用手,重重地劈向了那面狼头旗的旗杆。
“斩断他们的王旗!杀死他们的首领!”
“我要用一场最辉煌、最不可思议的胜利,告诉他们,五十个全副武装的神,足以碾碎一千个凡人!”
一股被逼到绝境后、近乎于癫狂的、以质量对抗数量的建军思想,在血色的黎明中,被强行地注入了所有核心成员的脑海。
他们不再幻想着用步兵方阵去消耗敌人,而是要将所有资源,都赌在这支小而精的“铁骑”身上。
而这场惨胜,也如同催化剂,彻底改变了铜都城的社会结构。
所有在战斗中幸存下来的磐石卫队士兵,都成了这座城市最受尊敬的英雄。他们的功劳股,得到了巨额的奖赏。
而那些牺牲者的家庭,也得到了无比丰厚的抚恤。他们的孩子,将由学堂免费抚养长大,他们的家人,将终身享受公共粮仓的供养。
功勋,第一次,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取代了出身和资历,成为了衡量一个男人价值的最高标准。
无数的年轻人,挤破了头,想要通过那残酷的选拔,成为“铜都铁骑”那光荣的五十分之一。
城市的风气,在一夜之间,变得无比尚武。
何维看着这股被他亲手点燃的战争热情,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他将整个铜都城的命运,都压在了这五十个骑兵和他们身下的战马身上。
如果他们成功了,铜都城将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如果他们失败了……
何维的目光,望向城外那片正在被开垦的农田,望向那些刚刚发芽的作物。
身后,就是万丈深渊,铜都城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