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工地都安静了下来。
工人们脸上的好奇,变成了敬畏与费解。
如果说木青从地里挖出草药治病还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之内,那么何维此刻所展现的,将石头点化为沸腾药汤的手段,则已然是属于“神明”的领域。
“何维大人,这……这滚烫的药汤,我不敢喝?”李山结结巴巴地问,他本能地离那桶不断冒着热气的白色液体远了一些。
何维看着众人脸上的敬畏,直白地解释说:
“这不是药汤,这是‘石灰水’。引发这场瘟疫的是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菌’,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会隐藏在潮湿的泥土里,还附着在我们的工具上,还会在粘在我们的手上。”
众人慌忙抬起手掌,放在眼前,仔细观看。
木青也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摇摇头无奈地说:“老师,我的手上看不到您说的细菌。”
何维笑笑说:“都别看了。细菌太小,没有显微镜肉眼根本看不见。我在铜都学宫里没有讲细菌和微生物的知识。因为没有显微镜,根本没法讲。”
他指着那桶石灰水,声音恢复了沉稳。
“你们只要知道细菌致病就行。而石灰水则可以杀死细菌。我们不需要喝石灰水,只需要将它稀释之后,洒遍工地的每一个角落。它所到之处,大部分细菌会被杀死,即使还有残留,也翻不起浪来。”
“石灰水杀死看不见的细菌。”
工人们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似懂非懂,但更多的,是一种对何维话语的无条件信服。
何维的目光扫过众人:“这场瘟疫,夺走了我们九十一位弟兄的性命。我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在引水渠里流淌进第一捧湖水之前,我们必须先用自己的双手,对引水渠工地进行消毒杀菌。这是对逝去弟兄的告慰,也是对我们自己生命的承诺。”
他转向李山和所有工段长,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从明天起,‘引湖入海’工程暂停。全员转入消毒作业。我要引水渠工地两侧全部覆盖上白色的石灰水!听明白了吗?”
众人高声忽悠:“明白了。”
……
第二天,一场史无前例的“消毒”战役,在八十里长的战线上全面铺开。
巨大的土窑日夜不息地轰鸣着,将成吨的石灰石煅烧成疏松洁白的生石灰。
工人们用长柄的铜铲,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滚烫的白色块状物取出,投入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中。
“刺啦——”
白雾蒸腾,热浪滚滚。
原本清澈的水池,变成了一个个乳白色的、不断翻滚冒泡的石灰池。
工人们用粗布浸湿后蒙住口鼻,排成长队,用木桶将这些稀释后的石灰水,一桶桶地运往工地。
李山带领着他的队伍,负责第三区段的消毒。
他提着一桶石灰水,走在自己曾经挥汗如雨的工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石灰气味。
李山走到那条已经挖掘成型的引水渠边,看着那湿漉漉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渠床,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弟兄们一个个倒下的惨状。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
“为了死去的弟兄们!”他低吼一声,将手中的木桶猛地向前一泼!
“哗啦——”
乳白色的石灰水,洒在引水渠的泥土之上,溅起朵朵水花
黑色的土地上被覆盖上了一层洁净的白色,仿佛一场提前到来的冬雪,掩埋着这片土地上的伤痛。
“为了弟兄们!”
身后的工人们,跟着李山发出吼声,将一桶桶石灰水,奋力地泼洒出去。
他们不仅仅是在执行命令。
更像是在进行一场驱逐死亡的仪式。
石灰水的白色,从引水渠渠床向两侧渠堤蔓延。
从工人们居住的营地,到他们每日使用的厕所。
从堆放工具的棚屋,到处理垃圾的深坑。
无一遗漏。
整整三天。
当最后一桶石灰水被泼洒出去后,原本泥泞的八十里引水渠工地,变成了一条蜿蜒在广袤大地上的白色长龙。
空气中,那股代表着腐败与疾病的潮湿腥气,被一种干燥、洁净的碱性气味所取代。
这是新生的气味。
……
消毒工作完成后,何维并没有立刻下令复工。
他给了所有人三天的时间进行休整。
指挥部的帐篷里,木青正在整理着这些天收集到的所有数据。
这场瘟疫,对她而言,是一场残酷而又深刻的田野调查。
她将霍乱的每一个病程细节,将“口服补液盐”、“蒙脱石”、“马齿苋”以及“石灰消毒法”的发现与应用过程,全部用清晰的文字和图画,记录在一卷卷竹浆纸上。
何维走进帐篷,看到木青伏在案前,神情专注,夕阳的余晖透过帐篷的缝隙,为她秀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那是一种沉浸在知识海洋里的、纯粹而动人的美。
听到脚步声,木青抬起头,看到是何维,脸上露出腼腆的微笑。
“老师,我把这次瘟疫的所有应对方案都整理出来了。”她说,“以后,就算再遇到类似的瘟疫,我们也不会再像这次一样束手无措了。”
何维走上前,拿起几张竹浆纸看了看。
上面不仅有详尽的文字记录,甚至还有马齿苋形态图,以及“口服补液盐”的配方比例。
严谨清晰,一目了然。
“很好。”何维由衷地赞叹,“木青,今后有时间,我会讲给你更多的卫生知识。我需要你,为我们的文明,建立起一道看不见的公共卫生防线。”
公共卫生?
木青愣住了,这个新词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老师,公共卫生是什么意思?”
“公共卫生就是让大家不生病,少生病的预防措施。”何维的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规划,“一个文明的强大,不仅仅在于它能建造多高的城墙,冶炼多锋利的兵器。更在于它如何面对疾病,如何保护每一个最普通成员的生命。而你,将是这道生命防线的守护者。”
这番话,让木青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老师!我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关切地问道:“老师,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瘟疫爆发以来,她亲眼看着这个男人,是如何用钢铁般的意志,扛住了所有压力。
也亲眼见证了,他在墓地前,那不为人知的脆弱与自责。
“我没事。”何维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差点死掉的人,侥幸活下来,总会想得更明白一些。”
他看着帐篷外那片被石灰水覆盖的、洁白的引水渠工地,轻声说:“这场瘟疫,是一场灾难,但它也教会了我们一些比引水渠本身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活下来的人,有责任把这些东西传承下去。”
三天后。
休整结束的清晨。
何维召集了所有幸存的工程人员,来到了那片安葬着九十一人的墓地前。
何维站在墓碑前,面对着所有工人,声音沉稳而洪亮。
“长眠于此的,是我们的兄弟。”
“他们是为了建设我们共同的家园,倒在了自己的岗位上。”
“我们能为他们做的,不只是哀悼他们的逝去,还要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
“用我们手中的工具,挖通这条通往上海港的生命之渠!”
“让甘甜的湖水,流过他们长眠的土地,流入他们家人的水桶中,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他转过身,面向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身后,两千多名工人,默默地深鞠躬。
向死去的战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祭奠仪式结束后,何维带着所有人来到引水渠的中段。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开工之初截然不同的气氛。
如果说最初的他们,是为了薪酬和生存而工作。
那么此刻,他们的心中,多了一份更沉重、也更神圣的责任。
何维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林沐、陈岩、木青、张武在他的身后并排而立。
何维沉默地脱下外衣,拿起一把崭新的青铜锹,走进了那块已经被消毒过的工地中。
他选了一个位置,双臂发力,将铁锹深深地插入了那片洁白的、混合着石灰与泥土的大地。
“噗——”
那声音,比开工的第一铲,更沉更稳。
“复工!”
张武吹响了号角。
众人举起了手中的铁锹。
“为了死去的弟兄们,为了上海港的家人们,挖通水渠!”
两千多名汉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声!
吼声中,有悲痛,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未来的决心!
两千多把铁锹,同时插入大地!
“引湖入海”工程,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以一种更加坚韧、更加磅礴的姿态,重新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