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是新的。
它刺破云层,为铜都城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轮廓,仿佛要将战争留下的伤疤温柔抚平。
但风,是冷的。
它从城墙被“天罚巨兽”轰出的巨大豁口处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卷起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悲伤气息。
何川押解着矛护,从城门外走进来。
昨日归来,一夜未眠,矛护已是面如死灰。
何维没有多看矛护一眼,便对何川下令:“就在这里,让他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是!”何川他拔出“流光”短剑,一剑封喉,动作干净利落。
矛护连一声哀嚎都未发出,喉咙处血流如注,瘫倒在地,为这场长达十六年的叛乱,画上了一个彻底的句号。
做完这一切,何川沉默地退到了何维身后。
铜都广场,这个见证了联盟荣耀、也浸透了英雄鲜血的地方,此刻正被无尽的黑色所覆盖。
数以万计的民众,自发地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乃至从百里之外的渔港城、彭头山城赶来。
他们穿着最朴素的素色麻衣,沉默地站立着,形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海洋。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压抑在喉咙里的啜泣,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广场的血迹已被厚厚的黄土掩盖,英雄的尸骸也已入土为安。
但在那片黄土之下,每一个人都知道,埋葬着怎样的惨烈与牺牲。
广场正中央,高高矗立着九座火葬台。
每座火葬台都是用婆罗洲的柚木搭建而成,如同九座沉默的山峰,承载着一个时代最沉重的别离。
最中央、也是最高的那两座,一座属于铜都城的守护者,何山。
另一座,属于铜都城最早的追随者,忠勇无双的老将,商。
何维站在最前方,身着一件粗糙的麻衣,褪去了一身黑铁战甲的冰冷与肃杀。
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失去了心爱孩子的平凡父亲,一个送别挚友的普通人。
他的身后,是同样素衣的家人。
林沐与木青并肩而立,她们因为这片土地上逝去的生命而落泪。
何月与余涛依偎在一起,何石与何川兄弟俩,挺直了脊梁。
李虎、陈启、石木这些追随他从南洋归来的战士们,则站在更后方,他们的目光中,除了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历经血火后的坚毅。
吉时已到。
何维深吸了一口气,迈开了沉稳的步伐,走到一座早已准备好的火葬台前。
他用双手,将上面放置的一个陶罐,稳稳地捧在了怀中。
陶罐里,没有骨灰,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属于何山的旧衣。
那是何山成年时,他的母亲阿雅亲手为他缝制的。
何维的动作很轻,仿佛捧着的是一个易碎的梦。
他的步伐很稳,一步一步,踏上通往最高火葬台的台阶。
他走到火葬台前,将陶罐轻轻放下,退后三步,对着那件旧衣,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是父亲对长子的愧疚与思念。
紧接着,余涛捧着商老将军的战甲,李虎捧着自己父亲李山的佩刀,陈启捧着叔叔陈岩的测量工具……
一个个在内战中失去至亲的人,都捧着亡者的遗物,走上了另外的火葬台。
当所有的遗物都安放完毕,何维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支火把。
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着他那张一直未曾改变的年轻面容。
他缓缓转身,面向广场上数万双通红的眼睛,然后高高举起火把,用一种缓慢而郑重的姿态,将其投入了何山的火葬台中。
“轰——”
浸透了油脂的柚木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仿佛英魂在乘风升腾。
紧接着,第二座,第三座……九座火葬台相继被点燃。
九道粗大的黑色烟柱,如同九条威武的巨龙,纠缠着,盘旋着,直上云霄。
“爸爸——”
人群中,何山的子女,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发出一声声哭喊。
何月将他们紧紧抱住,眼泪哗哗落下。
这些可怜的孩子,父亲英勇战死,母亲壮烈殉情。
何山子女的哭声,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整个广场的悲伤。
无数人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他们哭牺牲的英雄,哭死去的亲人,也哭这十六年来,他们所承受的苦难与屈辱。
何维静静地看着那冲天的火焰,任由那灼热的气浪扑打在他的脸上。
他就这样站着,直到哭声渐渐平息,直到所有人都将目光,再次汇聚到他这个联盟唯一的支柱身上。
他缓缓走下火葬台,径直走向了广场另一侧,一座由黑铁盾牌铺就的高台。
他走上高台,俯瞰着下方那一张张挂着泪痕,充满迷茫、悲伤,又带着一丝期盼的脸。
所有人都以为,何维会发表一篇激昂的演说,控诉矛的罪行,慰藉生者的悲伤,描绘胜利后的美好未来。
然而,何维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控诉,而是为了提问。”
“铜都联盟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何维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从他幸存的儿子们,到忠心耿耿的下属,再到那些茫然无助的平民。
“是的,矛是罪魁祸首,他已经被我亲手斩杀。但是,谁能保证,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矛?”
他声音陡然提高:
“三十年年前,我离开这里时,联盟空前强大,铜都城固若金汤,兵甲精良,百姓富足。”
“可为什么,我一消失,这座看似强大的宏伟大厦,就在短短几年间,轰然倒塌?
“被一个野心家,和他那些乌合之众,践踏得体无完肤?”
何维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我们过去的联盟,是建立在我何维一个人的权威之上!”
“当我在时,联盟便是强大的。当我消失,联盟便失去了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给了野心家可乘之机!这才是这场悲剧的根源!这是人治的失败!是个人崇拜的脆弱!”
何维深吸一口气,用沉痛的声音,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是我,何维,当初在设计这个联盟时,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何维的这番自我剖析惊得目瞪口呆。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中,一个身影从台下毅然决然地走了出来。
那是上海港执政官林沐,她自顾自地走上高台,走到何维面前。
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双眼中噙满了泪水。
她对何维说道:“老师,请允许我向大家说几句话!”
何维一愣,不知道为何林沐如此激动,更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但他看着林沐那双无比坚定的眼睛,心想:文明的标志,难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吗?
他点头同意了林沐发言的请求,退后一步,将高台的中央让给了她。
林沐向前一步,面对着台下数万民众,积压了十六年的悲愤、委屈、坚守与信念,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刚才,何维老师说,铜都联盟的内战是人治的失败,是个人崇拜的脆弱!”
“我不认同!”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我只知道,当上海港被围困,粮草断绝,内外无援的时候!”
“当上海港的公民王波、张武、李山,他们一个个在乱石矶战死的时候!”
“当上海港三千男儿尽数葬身江底,尸骨无存的时候!
“当陈岩,也在上海港守卫战中战死的时候!”
“当上海港第一代公民,只剩下我一个女人的时候!”
她每说出一个名字,心就如同被刀割一次,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声音颤抖着变得低沉:
“在那最黑暗的三年里,是什么支撑着我没有崩溃?”
“是什么支撑着上海港所有的军民,没有投降?”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起来。
“是因为我们坚信,何维老师即使远在天边,也一定在守护着我们!”
“是因为我们坚信,神不会抛弃他的子民!”
“我们坚信,神罚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她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
“不止是我一个人坚信,上海港的所有人也坚信!”
“无论经过多少年,神终究会惩罚背叛者,忠于神的人必将得到救赎!”
林沐这番饱含情感的激情演讲,与何维偏于理性的分析完全不同。
她的本意是宣泄自己的真实情绪,却引起了在场民众的强烈共鸣。
瞬间点燃了现场的情绪!
尤其是那些来自上海港的幸存者,他们亲身经历了那段绝望的岁月。
林沐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们内心最柔软、也最坚定的地方!
“维神!”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这个称呼。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云霄,汇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
“维神!维神!维神!!”
人们眼含热泪,疯狂地呼喊着,仿佛要将十六年来的所有苦难,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民众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制度理论,他们只需要一个能够带来胜利、带来希望、带来救赎的强大力量!
哪怕是虚构出来的神,也能让他们感到安慰。
何维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本想借此机会,将人们从对他的个人崇拜中解放出来,引导他们去建立完善的制度。
可林沐的这一番发自肺腑的情感宣泄,却将他牢牢地钉在了神坛之上。
看着台下饱含热泪、欢呼雀跃的民众。
何维明白了,就像在演唱会和足球场的现场,群众的情绪会互相感染。
理性需要反反复复深思熟虑,而情绪的共鸣却能在一瞬间传遍全场。
对于刚刚经历过战争浩劫的人们来说,一个冰冷的制度,远不如一个温暖而强大的神只,更能慰藉他们受伤的心灵。
得到群众回应的林沐。再次激动起来,她高声呼喊:“我提议,在联盟的每一座城市,建立一座维神的巨像!
“让维神的神恩,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让所有心怀不轨之人,在维神的注视下,永不敢再动一丝邪念!”
“建立神像!守护联盟!”
“建立神像!守护联盟!”
台下的民众再次爆发出狂热的呼喊。
何维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林沐那张梨花带雨却无比狂热的脸,林沐看他的眼神,已经超出了男女的爱意,似乎变成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信仰。
看着台下那无数双狂热而虔诚的眼睛,何维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可以战胜千军万马,可以创造跨时代的科技,却无法扭转这片土地上,因为苦难产生的对“神”的渴望。
他知道,现在任何理性的解释,都只会被这股狂热的浪潮撕得粉碎。
一场几乎撕裂文明的内战,在这一刻,被意外转化为了凝聚所有人的精神力量。
不同城市的人们,开始有了朦胧的共同体意识。
……
当夜,铜都城议事厅。
烛火摇曳,将墙上巨大的联盟地图映照得忽明忽暗。
参加会议的,都是联盟未来的核心。
何维的四个子女,两位伴侣,以及余涛、李虎、陈启、石木等一众肱股之臣。
白日里的激昂情绪已经渐渐退去,换做一种冷静的专注。
众人都明白,白天的国葬和造神,只是精神层面的重建。
而真正的重建,是建立在土地、人口、律法和权力之上的。
“父亲,”作为最有学识的女儿,何月第一个开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探讨和追问,“林沐白天的演说,为联盟建立了统一的信仰,这很好地回答了‘我们为何而战’的问题。但是一个新的问题,也随之浮现。”
何月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问道:
“在您的神像之下,我们将建立一个怎样的联盟?”
“渔港城,还是过去的渔港城吗?彭头山,上海港,都护府,它们仅仅是因为对您的忠诚,而联系在一起的城市联邦吗?”
“您以前对我说起过,未来的人们,都是统一在‘国家’的共同体意识中。”
何维点点头,赞许地说:“月儿,你的记性很好,我们聊天时,我曾对你说过,国家是未来社会最普遍的组织形式。”
何月继续追问:“那么,铜都联盟是否可以组织成一个国家。”
国家?
这个词,对在座的所有人,都很陌生,不知道这个词的意义。
众人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何维。
何维想了想说道:“国家是一个凝聚广阔领土的共同概念,我们现在有城市,有法律,有军队。但是,我们缺少一个最核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