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糖碎空山归途血,门掩双囚泪眼枯
汪细能那无处不在、如跗骨之蛆般的骚扰,终于将潘高园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白天在田埂地头,他那黏腻的目光和刻意的肢体靠近;夜晚在薄薄的门板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和无声的伫立……
都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
腹中的孩子是她唯一的慰藉,却也成了她无法逃离的沉重枷锁。
回娘家!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她绝望的心湖中疯狂滋长。
然而,当这个念头真正要付诸行动时,沉重的现实和旧日的阴影便如同两座大山,轰然压了下来。
自从嫁入汪家,她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僵硬如提线木偶般的回门,另一次是端午节匆匆一瞥,带着婆家施舍般的几块粗粝点心。
娘家,那个曾经是她全部世界的破败小院,如今却像一个布满灰尘和疼痛记忆的旧匣子。
她渴望打开它寻找一丝温暖,却又本能地畏惧着里面尘封的苦楚。
更现实的问题是:空手回去?婆婆钱左秀那刻薄的眼神和指桑骂槐的本事,她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带东西?汪家有什么?
堆在墙角发芽的土豆?
缸底那些掺着麸皮的玉米面?
还是院子里那几只被婆婆看得比眼珠子还紧、能下蛋的母鸡?
若她敢提抓鸡,无异于捅了马蜂窝,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在无休止的咒骂和刁难中度过。
最终,潘高园几乎是逃也似的空手离开了汪家。
她什么也没带,只在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攥着丈夫汪细卫临行前偷偷塞给她的几张皱巴巴、浸着汗渍的纸币,合起来有两块钱。
那是他血汗钱里抠出来的私房,是他沉默寡言下笨拙的爱意。
此刻,这两块钱成了她唯一的底气,也成了她沉重的负担。
她必须用这微薄的“巨款”,为那个同样在苦难中挣扎的家,带回一点像样的体面。
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吹拂着她汗湿的鬓角,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指尖能感受到纸币边缘的粗糙。
村头那家小小的杂货铺,是这山坳里唯一的“繁华”。
货架上蒙着薄灰的商品,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两块钱,能买什么?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标着价格的红纸条:盐巴、煤油、针头线脑……
最终,停留在角落那半袋晶莹的白糖上。
母亲那张被岁月和辛劳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浮现在眼前,还有她疲惫时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叹息:“要是有口甜水润润嗓子就好了……” 潘高园的心猛地一抽。
她咬紧下唇,声音干涩却坚定:“老板,白糖……来一斤。” 八毛钱递出去,换来一小袋沉甸甸的晶莹。
她又花六毛钱,买了一桶印着红双喜的、最便宜的饼干——那是父亲瘫痪在床后,仅存的一点念想,他曾说过,饼干泡水,软和。
手里还剩六毛,弟弟那张渴望知识。却不得不辍学在家的稚嫩脸庞闪过脑海。
她用尽自己那点可怜的数学知识盘算着,最终,用这六毛钱换来了一支削好的铅笔和一个印着田字格的算术本。
最后剩下的五分硬币,换来了五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橘子味水果糖。
当最后一个钢镚离开手心,一种奇异的、近乎报复般的“爽感”突然攫住了她,她好像从未如此清晰地掌控过“钱”的流向。
出嫁前,每一分钱都要经过母亲精打细算的手;出嫁后,更是被婆婆牢牢攥在手心,她连买根头绳都要看人脸色。
此刻,这两块钱的“挥霍”,竟让她体会到一丝扭曲的、属于自己的“权力”。
拎着这几样微不足道、却又倾注了她全部心意的礼物,潘高园踏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
破败依旧,衰草从墙角石缝里顽强地钻出来。
弟弟不在家,该是去乡上上学了。
堂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父亲那间小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她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久病卧床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父亲躺在光线昏暗的床上,形容枯槁,浑浊的眼睛看到她时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充满了无言的愧疚和悲凉。
潘高园把饼干轻轻放在他枕边那磨得发亮的破木柜上:“爹,给您带了点饼干。”
父亲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珍惜地摸了摸那印着三峡饼干的塑料袋。
嘴唇嗫嚅着,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是眼角滚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在布满沟壑的脸上蜿蜒而下。
这无声的眼泪比任何哭诉都更沉重地砸在潘高园心上。
父亲在她十三岁那年为了多挣几个钱,爬上别人家新房的房梁,一脚踏空……
从那以后,家里的顶梁柱就变成了瘫在床上的沉重负担。
姐姐早早嫁人,自己十四岁辍学,像头小牛犊一样在田地里扑腾了四年,直到被“卖”进汪家换回一点彩礼。
如今,这整个家的重担,全压在母亲那早已被生活压弯的脊梁上。
“妈呢?”潘高园轻声问,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里屋门。
父亲的眼神瞬间变得慌乱而痛苦,他艰难地朝里屋的方向努了努嘴,随即猛烈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阻止声。
那扇门……潘高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深夜里从门缝里溢出的、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回脑海,带着令人窒息的屈辱和冰冷。
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一切还是原样,没有丝毫变化!
她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那包给母亲的白糖,指尖冰凉。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荒谬感席卷了她,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汪细能,想到了玉米地里那冰冷的石块……
一股尖锐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她强忍着,竟荒谬地从中找到一丝“优越感”:至少……至少自己只有一次,也只有一个汪细能!而母亲……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把白糖也轻轻放在父亲枕边:“这个……给妈。”
然后,她假装自己若无其事的退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小屋。
坐在堂屋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潘高园只觉得头晕目眩。
那熟悉的混合气味:潮湿的土腥、陈年的霉味、若有若无的劣质烟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刺激着她的鼻腔,也撕扯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扶着椅背干呕了几声,不知是早孕反应,还是这残酷现实带来的生理性厌恶。
就在这时,里屋那扇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穿着油腻黑布褂子的男人,一边低头整理着腰间那条同样油腻的布腰带,一边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
是邻村的那个老光棍,潘高园认得那张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脸。他看到潘高园,先是一愣。
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渍染得黑黄的牙齿,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熟稔和轻佻:“哟,园子回来了?有日子没见了啊!”
他的目光像刷子一样在潘高园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里屋传来父亲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是在发出无力的警告。
老光棍浑不在意地“嗤”了一声,斜睨了潘高园一眼,带着满足后的餍足,和一丝对“猎物”的觊觎,匆匆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院子,闯进屋外的雨幕。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从那间昏暗的屋子里走出来。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的皱纹比她上次回来时更深了,像刀刻斧凿一般,刻满了生活的艰辛。
两颊却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病态的红晕,眼神躲闪,不敢与女儿对视。
母女俩相对无言,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横亘在两人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没有久别重逢的问候,没有对各自处境的倾诉。
仿佛潘高园从未出嫁,只是下地回来晚了。
母亲默默地走向冷锅冷灶,动作麻利却透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很快,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寡淡的清汤面摆在了潘高园面前。面条粗粝,汤水清澈见底,和她在汪家吃的并无二致。
在这个刚刚能填饱肚子的年月,在这个破败的家里,这已经是母亲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潘高园默默地吃着,面条滑过喉咙,却如同吞咽着粗粝的砂石。
那五颗橘子味的水果糖,静静躺在她的口袋里,像几块滚烫的石头。
她几次想开口,想告诉母亲自己怀了孕,想说说汪家的处境,说说那个如影随形的汪细能……
但看着母亲那佝偻的背影、那布满老茧的手、那躲闪而疲惫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最终化作更深的沉默。
碗里的汤水见了底,潘高园放下碗筷,低低说了声:“妈,我走了。”
母亲只是“嗯”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用力擦拭着灶台,仿佛那里有无尽的污垢需要清理。
潘高园站起身,没有再看母亲一眼,也没有去和父亲告别。
她挺直了腰背,尽管那腰腹间沉甸甸的坠感从未如此清晰。
她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曾经是她全部世界、如今却只留下冰冷和绝望的院子。
来时怀揣的一丝寻求慰藉的微弱火苗,在踏出院门的那一刻,已被彻底吹熄。
只余下灰烬般的冰凉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清醒。
腹中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母亲心底那无声的、绝望的呐喊。
娘家,从来不是她的退路,只是另一座更加赤裸、更加绝望的牢笼。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朝着汪家坳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山路蜿蜒曲折,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却又必须独自硬闯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