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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夜幕,厚重而沉闷,将狭窄的巷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银珠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坠着千斤巨石。当她用冰凉颤抖的手指,好不容易从书包夹层摸出那枚带着体温的钥匙,准备插入锁孔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如同鬼魅般自身后的阴影里传来,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动作。

“银珠啊。”

银珠浑身猛地一颤,钥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霍然转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借着门廊那盏电压不稳、光线昏黄摇曳的旧灯泡,她看清了隐在墙根暗影里的父亲——郑汉采。他脸上惯有的那种郁悒和麻木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担忧、疑惑,以及一种银珠从未见过的、沉甸甸的,几乎将他本就微驼的脊梁压垮的沉重。

“阿……阿伯吉?”银珠极力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干涩和恐慌,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带着晚归的疲惫,“您……您怎么还没睡?站在这里……”

郑汉采没有回答,他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有些涣散、对家庭纷争选择逃避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明,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像探照灯一样,细细地、一遍遍地扫过银珠苍白如纸、写满倦容的脸,她眼底下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以及她那双下意识地、飞快地往身后藏去的、缠着洗得发白旧手帕的手。

他沉默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久未上油的齿轮在转动:“心里……堵得慌,屋里闷,出来……透口气。” 这个借口苍白得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越过银珠单薄的肩膀,死死盯住她刚才走来的方向——那条幽深、绝非通往图书馆的小巷深处,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却又不容回避的试探:“银珠啊,你……你老老实实告诉阿伯吉,这些天,你早出晚归,身上还总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你真的……真的是在图书馆念书吗?”

来了!最担心的问题还是被直接抛了出来。银珠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直直地坠入冰窟。父亲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观察已久,疑虑已深。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飞速权衡:继续硬扛着谎言,在父亲明显起疑的情况下,只会让裂痕加深,甚至可能引来他告诉母亲的风险。唯一的生路,是冒险一搏,坦诚部分真相,以退为进,利用父亲的愧疚和软弱,将他争取到自己这边!

她深深地低下头,瘦削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让连日积累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当她再次抬起脸时,眼眶已然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她尖瘦的、沾着灰尘的下颌滚落,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却异常清晰地承认:“阿伯吉……对不起……我……我骗了您。我……没去图书馆。”

郑汉采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背脊似乎更驼了,瞳孔骤然收缩,但他没有像朴贞子那样立刻暴怒呵斥,只是用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更加沉重地、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仿佛在等待一个他既害怕证实、又必须知道的答案。

“我……我去打工了。”银珠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但语气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在城东那边,大成纺织厂,做……做日班的临时工。” 她选择了坦白地点和工作性质,这是她计划中可以暴露的底线,用以换取父亲的默许和掩护。

“纺织厂?!你说什么?大成纺织厂?!” 郑汉采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写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想象过女儿可能去做了些轻松点的零工,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瞒着所有人,跑去了那个以劳动强度巨大、环境恶劣着称的地方!他那双常年与纸笔为伴、显得有些文弱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什么时候的事?你……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阿伯吉?!你欧妈她……她要是知道了……”

“绝对不能告诉欧妈!”银珠猛地抬起头,打断了父亲的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坚决,泪水涟涟却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阿伯吉!您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欧妈知道我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待在家里或者去图书馆,而是偷偷跑去那种地方打工,她一定会像上次一样,直接冲到学校去闹,逼我退学,把我锁在家里,永远都不会再让我有机会碰书本了!我……”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却又强行压低,带着哭腔,逻辑清晰地撕开这个家庭最血淋淋的伤口,“我只是想靠自己!靠我这双手,攒够读高中的学费,攒点最基本的生活费!我不想再因为钱,每天挨欧妈的骂,看欧尼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我不想永远被说成是这个家的拖油瓶!负担!”

说着,她猛地伸出那双一直刻意隐藏的手,颤抖着,一层层解开那缠绕着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手帕,将下面狰狞的景象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掌心布满密密麻麻、新旧交叠的水泡,有的已经磨破,露出鲜红的嫩肉,周围皮肤红肿发炎,还有几道被粗糙纱线划出的血口子。这双本应纤细白皙、属于花季少女的手,此刻看起来触目惊心。“阿伯吉,您看……您看看……”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疼……真的很疼……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的……可是我能忍!我必须忍!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当任何人的累赘了!我想读书啊,阿伯吉!”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宣泄口。

郑汉采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死死地钉在女儿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那一道道伤口,仿佛不是刻在银珠的手上,而是刻在了他的心上,用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烙下,带来一阵阵尖锐至极、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绞痛。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羞愧、心痛和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身为人父!他身为人父啊!竟然懦弱无能到这个地步,让自己年幼的女儿,为了一个最基本的读书机会,被迫去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用健康和尊严去换取微薄的钞票!而他自己呢?却只能日复一日地蜷缩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听着妻子对女儿无休止的贬低和苛责,大部分时候,只能选择可悲的、沉默的逃避!

“银珠啊……我……我苦命的女儿啊……” 郑汉采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伸出那双粗糙、却明显缺乏力量的手,想要去触摸女儿的伤口,指尖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又像被火焰烫到般猛地缩回,最终只能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紧紧攥住自己的裤缝。他的眼眶迅速泛红、湿润,里面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愧疚和痛苦,“是阿伯吉没用……是阿伯吉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哈莫尼闭眼前的嘱托啊……我……我枉为人父啊……”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看到父亲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愧疚和痛苦,银珠知道,自己精心计算的情绪攻势,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她趁热打铁,语气忽然放缓,带上了一种刻意伪装的、柔软的、近乎哀求的依赖,但眼底深处,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不,阿伯吉,您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我知道,我知道您心里是疼我的,您和哈莫尼一样,是希望我好的。您看,您不是一直在坚持写作吗?” 她非常精准地将话题引向了父亲内心深处唯一的精神绿洲和脆弱点,“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是我们在这个家里,唯一一点对未来的念想,对不对?我现在拼命打工,吃这些苦,就是为了能顺顺利利地去读高中,将来考上大学,真正像哈莫尼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有出息、能自立、甚至……甚至能帮到家里的人。阿伯吉……” 她仰起布满泪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怜的小脸,用一种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目光,死死地望着父亲,仿佛他是她在这片绝望泥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求求您……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好吗?就当成全我,也当成全您心里那份对文学的念想,行吗?我求您了!”

就在银珠(上官银珠)用尽心力表演、试图牢牢绑定父亲的同时,在她意识的深海底层,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恐惧和瑟缩的声音,如同涟漪般轻轻荡漾开来:‘……好可怕……阿伯吉的眼神……好痛苦……我们这样逼他……真的对吗?万一……万一被阿妈发现……会不会连累阿伯吉也……’ 这是属于原主郑银珠的灵魂碎片,那个在母亲常年打压下变得胆小怯懦的本性,在关键时刻流露出的不安。但这丝犹豫,瞬间就被上官银珠更强大的生存意志压了下去:‘闭嘴!不逼他,我们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想活下去,想读书,就只能这样!’

郑汉采的内心,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理智像个严厉的法官,在耳边嘶吼:隐瞒妻子是错!纵容女儿打工是错!身为父亲失职是错!大错特错!但情感却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胸腔里冲撞:女儿含泪的恳求、她眼中那簇在绝境中依旧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还有她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文学梦想与她的未来捆绑在一起的说法……这一切,都像无数只手,拉扯着他,让他无法转身离开。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盼:“汉采啊……银珠……那孩子像你啊,是块读书的料……你一定……一定要让她念下去……”;想起银珠那些被妻子随手扔在角落、却总是名列前茅的成绩单;想起自己那尘封已久、却因女儿悄悄鼓励而重新燃起一丝火花的文学梦……这个家,早已在妻子的强权、偏爱和无穷无尽的抱怨中,变成了一潭令人窒息的死水。或许,银珠的这份超出年龄的狠劲和决绝,才是唯一能砸破这潭死水、带来一丝生机的石头?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巷口的风吹过,带着夜间的凉意,却吹不散父女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郑汉采终于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妥协、挣扎,还有一种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疲惫,他看起来真的老了十岁不止。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动作生疏而笨拙,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银珠瘦削的、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肩膀上,拍了拍,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温情:“……唉……进……进屋去吧。用……用热水好好泡泡脚……手上,一定……一定要记得涂药,千万别感染了,发炎了就麻烦了……” 他没有明确地说出“好,我帮你瞒着”,但这默认的态度,这带着颤抖和疼惜的关怀,已然清晰地划定了他的立场——一个建立在愧疚、无奈和微弱希望之上的、脆弱不堪的父女同盟,在这个寂静得只剩下心跳声的深夜,于家门口的阴影里,无声地建立了。

“谢谢……谢谢阿伯吉!”银珠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里面混杂了更多真实的、劫后余生般的感动和一种巨大的虚脱感。有了父亲这把虽然摇摇欲坠、但至少能暂时提供一点遮蔽的“破伞”,她接下来的路,或许能稍微减轻一点阻力。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像两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溜进漆黑一片、弥漫着沉闷空气的客厅。主卧的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线,隐约还能听到朴贞子翻身和模糊的嘟囔声;金珠的房门紧闭,里面寂静无声;只有弟弟明元的房间里,传出细微而平稳的鼾声。一场即将引爆的家庭风暴,因为父亲的妥协,暂时被推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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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诡异平衡中度过。银珠依旧每天在凌晨的困顿中挣扎起床,手上新旧交叠的伤口在冷水和洗涤剂的刺激下钻心地疼,但她只是默默咬牙忍耐,更加麻利地完成朴贞子变本加厉指派的额外家务。然后,在母亲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充满了审视和怀疑的目光注视下,低眉顺眼地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说出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谎言:“欧妈,我去图书馆了。”

纺织厂的工作环境没有丝毫改善,巨大的噪音、弥漫的棉尘、苛刻的工头,依旧在疯狂地消耗着她的体力和意志。但每当她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时,只要想到父亲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却最终选择了沉默和支持的眼睛,她就觉得,周遭这令人窒息的一切,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她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更加拼命地干活,努力压榨着自己每一分潜力。偶尔在午休那短暂得可怜的片刻,她会一边机械地吞咽着干硬冰冷的饭团,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车间布告栏上那些模糊不清的招聘启事,大脑飞速运转,如同在荒野中觅食的幼兽,警惕地搜寻着下一处可能的机会。‘腿好酸……腰要断了……’ 原身银珠脆弱的身体本能地发出哀鸣,但很快被更强的意志覆盖:‘坚持!必须坚持!开学需要钱!’

然而,命运的残酷总是不期而至。这天下午,临近下工,车间主任李主任背着手,踱步到她操作的机器旁,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银珠啊,最近厂里效益不好,接的订单少了,生产线用不了那么多临时工。上面通知下来,要裁人。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银珠正在清理缠在线轴上的断线,听到这话,手猛地一抖,锋利的线头瞬间在她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指上又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她也顾不上了,急切地抬起头,语气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李主任!我……我很需要这份工作!我保证可以做得更好更快!我什么活都能干!能不能……再跟上面说说情?我……”

李主任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现实的无奈:“不是你的问题,跟你做得好不好没关系。是厂里的大环境不行,上面一张纸,我们就得照办。喏,这是你今天的工钱,结清了。” 他将几张皱巴巴、带着浓重机油味的纸币塞到银珠手里,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走吧走吧,早点回去。”

握着那比预期数目少了几天、却依旧带着她体温和汗水的纸币,银珠步履蹒跚地走出了纺织厂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八月的热风裹挟着工业区的污浊气味扑面而来,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失业了!距离高中开学已经不足半个月,学费、书本费、学杂费……还有最基本的生活费,这些原本指望靠这最后一段时间拼命攒下的钱,此刻都成了悬在她头顶、摇摇欲坠的利剑!她必须立刻、马上找到新的收入来源!便利店的夜班收入本就不稳定,而且无法为她白天的外出提供合理的、能应付母亲盘问的借口。她迫切需要一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能够日结现金的临时工作!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被烈日炙烤得发烫、仿佛要融化的柏油路上,目光像失去焦点的镜头,茫然地掠过沿街每一家店铺的橱窗。小餐馆门口贴着招洗碗工的红纸,但要求是长期工;理发店的学徒工不仅没有工资,还要交押金;杂货铺的老板对着她连连摆手,叹着气说生意难做,养不起闲人……要么就是工作时间无法兼顾,要么就是工资低得令人绝望。汗水混着灰尘,顺着她的鬓角流下,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几道泥痕。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个相对繁华的商业街交叉口。灼人的烈日如同巨大的探照灯,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一个穿着厚重、明显不合身、材质劣质的熊猫玩偶服的人,正动作笨拙、步履蹒跚地在熙攘的人流中穿梭,向行色匆匆的路人发放着彩色的传单。大多数行人或是面无表情地直接避开,或是接过之后看也不看就随手扔在地上。那玩偶服看起来密不透风,里面的人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转身都显得异常艰难迟缓,仿佛随时都会在这滚烫的街道上轰然倒下。

银珠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发传单……?按小时计费,工作时间通常集中在白天,下班就能结算……这似乎完美地契合了她目前所有的需求——一份能够合理解释她白天行踪、并且能快速拿到现钱的、“阳光下”的工作。‘要在这种地方……求着别人接一张纸吗?’ 原身银珠残留的羞耻心让她感到一阵退缩。‘顾不上那么多了!活下去,读上书,比什么都重要!’ 上官银珠的意志立刻占据了主导。

她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鼓足勇气,等到那个“熊猫”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到街边一小片可怜的阴凉处,费力地摘下那颗硕大沉重、仿佛能闷死人的头套,露出下面一张年轻却晒得如同黑炭般的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像瀑布一样从他湿透的头发里淌下时,才快步走上前去。

“请问,”银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有礼貌,尽管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你们这里……还需要发传单的人手吗?”

那少年正用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巾胡乱擦着脸和脖子,闻声抬起头,用一双疲惫不堪、却带着惊讶和怀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银珠,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质疑和劝退之意:“你?你?你来发传单?” 他扯了扯干裂起皮的嘴角,露出一个像是听到笑话般的表情,“阿嘎西,别开玩笑了!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这活儿可不是闹着玩的!站一天,能把你晒成人干!腿站断了都得咬牙撑着!还得不停地对着那些冷脸赔笑,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不会搭理你!工钱?” 他嗤笑一声,“哼,少得可怜,累死累活一天,也就够你买几碗最便宜的冷面填肚子!”

“我不怕晒,也不怕累,更不怕看人脸色。”银珠迎着他怀疑的目光,挺直了瘦弱的脊梁,语气没有丝毫犹豫,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一份工作。请问,我应该找谁应聘?”

少年见她态度坚决,不像是心血来潮的大小姐体验生活,脸上的讥诮收敛了些,用毛巾指了指马路对面一家门口堆放着如山般宣传品、看起来像是临时据点的小门面,瓮声瓮气地说:“喏,去找那个穿蓝不拉几衬衫、戴个破鸭舌帽、说话像打雷一样的,那是金组长,管事的。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银珠那纤细的手腕和苍白的脸,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点真诚的劝诫,“我劝你再好好想想,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女学生,能扛得下来的。何必呢?”

“谢谢。”银珠干脆地吐出两个字,没有任何迟疑,转身就朝着马路对面走去,步伐坚定,尽管她的腿还在因为上午的劳累而微微发软。

所谓的“金组长”是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发亮,身材精干,像根绷紧的弹簧,正叉着腰,用洪亮得近乎嘶哑的嗓门,大声呵斥着几个和银珠年纪相仿、正在手忙脚乱整理传单的年轻人。听到银珠的来意,他转过头,用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毫不客气地扫视了一遍。

“发传单?你?”金组长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语气带着极度的不信任和一丝嘲讽,“看看你这小胳膊小腿,这脸皮白得跟刚从面粉缸里捞出来似的!能行吗?别站不了半个钟头就哭鼻子找妈妈!” 他语速极快,像开枪一样突突出规矩,“我们这儿,按小时算钱,一小时两千韩元,每天最少干满四个钟头!不准偷懒!不准躲阴凉!我会来回盯着!规定时间内发不完你手里那份量,扣钱!要是点儿背被城管撵了,算你白干,当天的工钱一分没有!听明白了没?!” 条件苛刻得近乎残酷。

银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个工资,比纺织厂还要低!但是,她还有的选择吗?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份屈辱感,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金组长:“我听明白了。我能行。我今天就可以开始工作。”

金组长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干脆和镇定,目光在她那双虽然包扎着、却依然能看出骨架纤细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她那双虽然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澈坚定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语气依旧粗鲁,却少了几分轻视:“行!有种!那就试试!别说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喏,这片儿,从这边路口到前面那个红绿灯,归你负责!”他随手从地上那堆“传单山”里抱起厚厚一摞起码有四五公斤重的、彩色铜版纸印刷的房地产广告,像扔沙包一样塞到银珠怀里,“拿稳了!这可都是钱印的!见人就给我递上去,笑脸!说好话!想办法塞到人手里!要是让我看见谁随手给你扔了,或者你偷懒浪费了,哼,扣钱没商量!”

银珠用尽全身力气,才抱稳了那摞沉甸甸、边缘锋利得能划伤皮肤的传单。她走到指定的街口,八月的烈日如同巨大的火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柏油路面被烤得滋滋作响,蒸腾起扭曲翻滚的热浪,空气灼热得让人呼吸都困难。她没有遮阳帽,没有太阳镜,甚至连一块擦汗的手帕都没有多余的。她只能先将传单小心地放在脚边一小块被建筑物阴影笼罩的地面上,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然后拿起一叠传单,走向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目标——一位穿着笔挺西装、提着公文包、步履匆匆、满脸不耐烦的中年男士。

“先生您好,麻烦您看一下新楼盘的优惠信息……”她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练习过的、尽可能显得甜美真诚的微笑,将一张印刷精美的传单递了过去。

那位先生像是完全没听到她的声音,也没看到她的存在,目光直视前方,眉头紧锁,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带起一阵风,直接从她身边掠过,留下冰冷的无视和一股淡淡的发胶味。

银珠的手臂僵直地举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瓷器一样,一点点垮掉。她默默收回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定了定神,走向下一位目标——一位推着婴儿车、车里孩子正哇哇大哭、显得手忙脚乱的年轻母亲。

“一亩您好,看看新开的楼盘吧,有很好的学区配套……”她调整语气,试图显得更有亲和力,更贴近对方的需求。

“不要不要!没看见正烦着呢吗!走开走开!”年轻母亲看都没看传单一眼,不耐烦地用力挥着手,像是驱赶讨厌的蚊虫,推着婴儿车急匆匆地绕过她,脸上写满了焦躁和厌烦。

一次,两次,十次……银珠遭遇了形形色色、千篇一律的拒绝:有彻底的、将她视为空气的冷漠无视;有厌烦的、像赶苍蝇一样的挥手驱赶;有接过传单,看也不看就随手揉成一团扔进旁边垃圾桶的轻蔑;甚至还有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男人,在她递上传单时,不耐烦地直接用手背将她的胳膊推开,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侮辱性……怀里的传单分量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因为她的汗水不断浸湿纸张的边缘而变得愈发沉重湿滑。毒辣的太阳像无形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胳膊、脖颈、脸颊很快被晒得通红、发烫,像是要燃烧起来。汗水早已浸透了她那件廉价的、洗得领口都有些变形了的棉质衬衫,紧紧黏在后背和胸前,又湿又黏,闷热难当。额头上、鬓角边的汗水像小溪一样不停地流淌,流进眼睛里,刺得她双眼通红,泪水直流,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她艰难地眨了眨眼,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个依旧在笨拙移动、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熊猫”玩偶。虽然动作缓慢可笑,但因为造型憨态可掬,偶尔会有被父母牵着手的小孩子好奇地驻足,指着“熊猫”咿咿呀呀,父母为了哄孩子,往往会顺手接过一张传单,情况似乎比她稍好那么一点点。而她呢?只是一个穿着普通、毫不起眼、满脸汗水和疲惫的女学生,在茫茫人海、滚滚热浪中,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在大多数行色匆匆、为生活奔波的路人眼中,或许和路边那些冰冷的栏杆、嘈杂的广告牌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可以完全忽略的背景板。‘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只是想……’ 原身银珠敏感的内心受到巨大冲击,感到阵阵委屈。‘没有为什么!这就是现实!收起你的眼泪,没人会同情!’ 上官银珠冷酷地提醒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慢得令人心焦,仿佛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怀里的传单减少的速度慢得像蜗牛爬行。双腿因为长时间站立而变得酸麻肿胀,像是灌满了铅;嗓子因为不断重复着千篇一律、却收效甚微的推销话语而干涩疼痛,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每一次开口都如同刀割。但比身体上极度的劳累更让她难以承受的,是那种心理上的巨大挫败感和尊严被反复践踏、碾碎的屈辱。每一次被无视、每一次被拒绝、每一次看到那些冷漠或厌烦的脸,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慢慢地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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