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兽医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半拖半抱地将詹有为沉重的身躯挪到洞内铺着干草的简陋地铺上。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连长身上那件几乎与伤口黏在一起的破烂军装,每撕开一处粘连,都带下一点模糊的血肉。
看得苟兽医心头直抽,喉咙发紧。他打来洞里仅剩的干净水,用布片蘸湿,极其小心地擦拭着詹有为身上密布的伤口和厚厚泥垢。冷水刺激下,昏迷中的詹有为无意识地蹙紧眉头,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苟兽医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擦洗完毕,他拿出自己那床还算干净的薄被,仔细地给詹有为盖上。
看着詹有为在昏迷中依然紧锁的眉头和惨白的脸,苟兽医心头沉甸甸的!他心底默念:连长,你不能倒,绝对不能倒!你是我们的魂,你垮了,剩下我,还有刚打上药的詹姆斯,我们可怎么活啊!
安顿好詹有为,苟兽医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挪到詹姆斯旁边坐下。他伸出手,再次探了探詹姆斯的额头——也许是那神奇的药力终于起了作用,指尖下的温度,似乎不再那么灼烫骇人了。紧绷的神经稍一松懈,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他靠着冰冷的洞壁,眼皮沉重得直打架,却强撑着不敢睡去。
灶膛里微弱的火苗舔舐着锅底,苟兽医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估摸着詹有为和詹姆斯也该醒转了,这人虚弱时,最需一口温热的吃食缓缓肠胃。
他急忙爬起来走到角落,从那个沾满尘灰、早已瘪塌下去的米袋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仅剩的一小撮米粒,米粒稀疏干瘪,落在掌心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他弓着腰,将这点珍贵的米粒倾入那口架在灶上的铁锅里。锅身黝黑,被经年累月的柴火熏得几乎看不出本色,锅底还残留着些焦糊的印记。添上些清水,苟兽医便寸步不离地守在了灶台边。他屈身坐在一块石头上,浑浊的眼睛紧盯着锅里微澜的水面,听着米粒在渐热的水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疲惫而专注的脸庞。他时不时地欠身,用一把边缘磨损的旧木勺,轻轻搅动几下锅底。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沉睡的人,更怕那本就稀薄的米汤一个不慎便糊了锅底,辜负了这点维系生命的粮食。山洞里,只有柴火的噼啪声、锅里渐起的咕嘟声,以及他屏息凝神的守护。
两个时辰在死寂般的等待中熬过。洞外渗入的光线明亮了些许,已是午时将至。
苟兽医的草铺上,詹有为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呛咳,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最初的茫然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一种近乎本能的急迫取代。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浑身赤裸,猛地就要撑坐起来,动作牵动全身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詹姆斯!”詹有为嘶哑地喊出声,目光急切扫向山洞另一侧,“药……用了没?!”
“用了用了!”靠在洞壁打盹的苟兽医被惊醒,慌忙爬起来冲到地铺边,连声应道,伸手想按住詹有为,“连长别动!刚给你擦干净伤口!”他指向另一边的詹姆斯,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打下去两个多时辰了,烧退了些!摸着没那么烫手了!这洋药,神得很呐!”
“退了……好……好……”詹有为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垮,重重跌回草铺,长长吁出一口气。那一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终于落回实处。这时,他才感到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仿佛被沉重的石碾反复碾压过。
苟兽医转身,从旁边尚有余温的土灶上端过一碗熬得稀烂、几乎不见米粒的薄粥,碗边还带着缺口。他小心翼翼地递到詹有为嘴边:“连长,先喝口热的垫垫!你看你都快把自己榨干了!放心,有这神药,那龟儿子,死不了啦!”
詹有为顺从地就着苟兽医的手,小口吞咽着。干涩灼痛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空瘪的胃里有了点东西,精神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点。
“连长……”苟兽医看着詹有为脸上狰狞的擦伤瘀青,又看看他疲惫至极的神色,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你到底是闯到哪个龙潭虎穴去了?弄成这副样子?”
詹有为靠在草铺上,闭眼缓了缓神。山洞光线晦暗,他脸上擦拭后的血痕泥污留下深浅不一的暗红印记,更显虚弱。
他睁开眼,目光投向洞顶嶙峋的岩石,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瑞谷城……鬼子的野战医院。”几个字,仿佛有千钧重。
苟兽医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圆:“啥子?!那个铁桶一样的鬼子窝?你一个人?!”
“嗯。”詹有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话语里透出的凶险让空气都凝滞了,“从东北角铁丝网下爬进去……摸进了鬼子的野战医院,杀了三个鬼子医生,抢了药……从正门出来的。”
詹有为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可落在苟兽医耳朵里却如同惊雷炸响!翻铁丝网潜入瑞谷城,摸进重兵把守的医院?杀了三个鬼子?还带着药从正门大摇大摆离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苟兽医张着嘴,看着詹有为脸上那些沉默的伤痕,看着连长此刻虚弱却平静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滚烫的敬意猛地冲上心头。
他不敢想象,连长此去遭遇了多大的生死劫难。为了那几支救命的盘尼西林,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万幸的是,身上多是皮肉伤,若真挨上一枪,此刻哪还能躺在这里说话?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人,詹有为竟把自己当成一把尖刀,孤身插进了鬼子的心脏,在阎王殿门口硬生生抢回了这三支药!
这哪里是取药?分明是拿自己的命去换!苟兽医只觉得鼻子发酸,喉咙里堵得厉害,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用力点头,浑浊的眼睛里再次泛起水光——那是对眼前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最深的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