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阿粮仓的灰烬尚未冷却,建业城内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米价飙升至斗米千钱,且有价无市。街头巷尾流传着刘封大军不日兵临城下的谣言,官府弹压愈烈,民心离散加速。在这山雨欲来的窒息氛围中,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谏争,在吴宫大殿内惨烈上演。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孙权高坐龙椅,面色阴沉如水,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停留在以顾雍、张昭为首的几位老臣身上。他已知晓,这几日,以顾雍、张昭为首的一批老臣正在暗中串联,意图联名上书,劝谏他罢兵休战,与刘封议和。
“众卿,”孙权的声音沙哑而冰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近日国事艰难,流言四起。朕听闻,尔等之中,有人对战局颇有微词,甚至主张……向那逆贼低头?”他刻意拉长了尾音,每个字都像冰锥般刺入众人耳中。
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老臣张昭,须发皆白,身形佝偻,此刻却挣扎着挺直了脊梁。他知道,此刻若再不直言,江东或许真将万劫不复。他深吸一口气,手持笏板,颤巍巍地出列,跪倒在地:
“陛下!”张昭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坚定,“老臣等非是畏战,更非心向逆贼。然观今日之势,盐政崩坏,钱法混乱,粮仓被焚,民心惶惶,军心动摇。刘封据江夏,锁我长江,扰我海疆,其势已成。若再一味强撑,恐非但不能克敌,反致社稷倾颓,生灵涂炭啊!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遣一能言善辩之士,往江夏探听虚实,若有可能……罢兵议和,为我江东保留一丝元气,徐图后计啊!”
这番话语,几乎是泣血而诉,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务实派官员的心声。顾雍也随之出列,跪倒在张昭身旁,补充道:“陛下,张公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岂不闻‘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暂避锋芒,安抚民心,整顿内务,待国力恢复,再雪前耻未晚啊!”
几位与他们交好的大臣也纷纷出列,跪地附和。一时间,殿内跪倒了一片白发苍苍的老臣,形成了一股无声却强大的压力。
然而,此刻的孙权,早已被接连的失败、无尽的流言和内心的猜忌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在他看来,这不是忠言逆耳,而是赤裸裸的逼宫,是懦弱无能的表现,甚至可能是与外部勾结的证明!尤其是“议和”二字,深深刺痛了他那骄傲而敏感的自尊。向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叛将”刘封低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够了!”孙权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因极度愤怒而面容扭曲,指着跪地的老臣们,厉声斥骂,“尔等食君之禄,不思报国,反倒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张口闭口议和,与投降何异?!朕看你们是老了,糊涂了!被刘封的细作蛊惑了!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要换个主子了?!”
这番诛心之论,如同惊雷炸响,让所有跪着的臣子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张昭抬起头,老泪纵横,以头抢地:“陛下!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若陛下疑臣,臣……臣愿以死明志!”说着,竟真的作势要向殿中盘龙柱撞去,被身旁的顾雍等人死死拉住。
“以死明志?”孙权见状,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冷笑,“朕看你是想以死逼宫!要学那史鱼尸谏吗?好!朕成全你!”他猛地从御座旁抓起一方沉重的玉镇纸,狠狠砸向张昭面前的地面,玉石迸裂,碎片四溅!
“朕告诉你们!”孙权状若疯魔,目光扫过全场,包括那些没有跪下的、瑟瑟发抖的官员,“江东是朕的江东!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就绝无可能与刘封逆贼共存!谁再敢言和,动摇军心,视同通敌,定斩不饶!退朝!”
说完,他再也不看跪了满地的老臣一眼,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的死寂和绝望。张昭受此巨大羞辱和刺激,气血攻心,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厥过去。顾雍等人慌忙救治,殿内乱作一团。
这场惨烈的“血谏”,以彻底的失败告终。它不仅未能唤醒孙权,反而彻底激化了他与朝臣,尤其是与江东本土士族代表之间的矛盾。君王的猜忌与刚愎,臣子的无奈与绝望,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吴宫的裂痕,已从暗流涌动变为公开的决裂。消息传出宫外,更是加剧了士族阶层的离心倾向。许多人开始暗中思考退路,江东孙氏政权的根基,正在其统治核心的这场风暴中,加速崩塌。血溅朝堂,谏言成谶,建业城上空,亡国之音愈发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