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夏日闷热潮湿,丞相府议事厅内却因激烈的争论而显得更加燥热。诸葛亮端坐主位,羽扇轻摇,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案几上,摊开着那封从金陵日夜兼程送来的鎏金国书,刘封的印鉴在蜀锦衬底上格外醒目。
“刘封虽自称汉室宗亲,然其先夺荆州,后并江东,行径与割据何异?”车骑将军吴懿声如洪钟,虬髯因激动而微微颤动,“与此等僭越之徒结盟,岂非自损正统名分?”
“吴将军此言差矣。”尚书令费祎微微倾身,语调平和却不容置疑,“曹丕篡汉,天下共知。刘封虽起于微末,然始终以‘讨逆’为号,与曹魏势不两立。今其遣庞宏这般重臣亲来,礼数周全,可见诚意。若因虚名而失实利,拒强援于门外,岂非不智?”
侍中董允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丞相六出祁山,国力消耗甚巨。今曹魏在关中陈兵十万,虎视眈眈。若东线再与刘封交恶,我大汉则陷入两面受敌之绝境。结盟之事,关乎存亡,非意气之争。”
争论的焦点,从刘封的“正统性”转向了现实的生存压力。诸葛亮始终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听着,羽扇规律地摇动,仿佛在将众人的言辞扇凉、沉淀。他注意到,一直缩在角落的后主刘禅,眼神闪烁,手指不安地捻着衣带。
“陛下以为如何?”诸葛亮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年轻的皇帝。
刘禅猝不及防,嗫嚅道:“相父……诸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一切但凭相父裁断。”他迅速低下头,避开了诸葛亮深邃的目光。
诸葛亮心中微叹,不再追问。他缓缓起身,走到厅堂中央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羽扇指向中原:“曹魏占据九州之地,带甲百万,此诚不可与争锋于一时。”扇尖继而划过长江,“刘封骤得荆扬,其势虽张,然根基未稳,江东士族未必真心归附,北有曹魏重压,其与我实为唇齿。”
他转身,目光扫过吴懿、费祎、董允等重臣,最终落在那份国书上:“刘封是否僭越,自有后世史笔评说。然今日之势,联刘,则我可专力北向,曹魏腹背受敌;拒刘,则我必须分兵防备东方,北伐大业更难企及。且本有“湘水之盟”在先,孰轻孰重,诸公岂能不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况庞宏亲至,我若拒而不见,或慢待来使,必结怨于东方。此非治国之道。”
一番话,如凉水泼入沸油,厅内顿时安静下来。吴懿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反驳。费祎、董允等人则面露赞同之色。诸葛亮趁势定下调子:“即以礼接待庞宏,观其来意,再议结盟细则。礼数务必要周到,彰显我大汉气度。”
议事毕,众臣散去。诸葛亮并未急于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而是信步走回相府后园。园内竹林幽深,稍稍驱散了暑气。其夫人黄月英正在竹荫下调试一架新改进的连弩机括,见诸葛亮归来,放下工具,递上一碗冰镇过的醪糟。
“今日朝议,可是为江东来使之事烦心?”黄月英轻声问道,她虽不直接参与政事,但对丈夫的心绪变化极为敏感。
诸葛亮接过碗,并未立即饮用,望着竹叶间隙洒下的光斑,叹道:“庞巨师(庞宏)亲来,足见刘封之志不在小。此人能屈能伸,善纳贤才,实非池中之物。与之结盟,虽是眼下不得已之举,亦恐养虎为患。”
黄月英拿起蒲扇,为诸葛亮轻轻扇风:“夫君所虑,是怕日后刘封势大,反客为主?”
“非仅如此。”诸葛亮摇头,眼神中透出深深的疲惫与忧思,“北伐中原,兴复汉室,乃先帝遗志,亦是我毕生所愿。然国力疲敝,民生艰难,每一次出兵,皆如履薄冰。与刘封结盟,或可得一时之喘息,借力北向。然观刘封行事,其志在混一宇内,绝非甘居人下者。今日之盟友,未必非明日之敌国。此举,实乃以社稷安危为赌注。”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理想与现实交织的沉重。黄月英沉默片刻,握住诸葛亮的手,那双手因常年操劳已略显粗糙:“夫君,妾身一介女流,不懂军国大事。只知你为这汉室江山,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无论你作何抉择,妾身只愿你……莫要过于苛责自己。天下大势,分久必合,非一人之力可逆。尽心竭力,问心无愧便好。”
诸葛亮感受着妻子手中传来的温度,冰冷的心绪似有了一丝暖意。他反手轻轻拍了拍黄月英的手背,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月英放心,亮自有分寸。为天下苍生计,为先帝托付之重,此番结盟,势在必行。纵有后患,亦只能留待将来化解了。”
他仰头饮尽碗中醪糟,清凉之意暂驱烦闷。夕阳余晖将竹林染成金色,丞相府外的锦官城华灯初上,依旧是一派繁华景象。然而,在这片繁华之下,一场关乎国运的外交博弈,已然拉开了序幕。诸葛亮知道,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即将到来的江东智者庞宏,为积弱的蜀汉,在强邻环伺中,争取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