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口最后一声嗡鸣沉入寂静,林昭昭的手指才重新落回键盘。
调试器幽蓝的冷光在她眼下划出两道青灰阴影,如同久未合眼的烙印。
屏幕上的代码如江河奔涌,忽然,一行字段刺破洪流——十六进制编码的“EmR-07”,像一条蜕皮中途的蛇,卡在数据流中央。
她屏息俯身,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编号,正是老苏手稿里警告过的“情绪共振诱导模块”。
指尖滑过触控板时,耳畔仿佛掠过一缕极低频的震颤,不是听见的,而是从颅骨深处泛起的麻意——
那接近人类听觉极限的波动,并非用来听见,而是让身体记住,像心跳前的一瞬停顿,精准踩进大脑渴望被抚慰的缝隙。
鼠标滚轮快速滚动,注释逐行展开:“模拟θ脑波节奏,诱导边缘系统进入高敏状态;次声调制包络嵌入语音信号,触发多巴胺条件反射。”
后槽牙轻轻咬住下唇,她调出频谱分析图。
当看到“甜妹撒娇”“霸总命令”等语音包对应的波形时,指节在桌沿叩出清脆的响,像是敲击一口封存真相的钟。
“驯化。”她冷笑一声,声音裹着冰碴,在密闭空间里撞出微弱回音。
指尖戳向屏幕上的“用户行为预测模型”:“用多巴胺绑架选择,用习惯替代真实——这哪是租人设,是给活人套狗链。”
工作台抽屉被拉开时发出吱呀轻响,老苏三十年前的论文集落了层薄灰。
纸页翻动的声音干燥而脆弱,像枯叶踩碎的瞬间。
她翻到折角的那页,泛黄纸页上红笔圈出的字突然刺进眼睛:“当扮演成为生存策略,真实便成了可切除的肿瘤。”墨迹已微微晕染,却依旧锋利如刀。
手机在此时震动,贴着掌心传来一阵短促的颤栗。
林昭昭扫了眼来电显示,是前台的小林。
“昭昭姐,有个小姑娘在门口转半小时了,盯着‘霸总人设体验券’的海报发呆。”
地下工作室的阶梯传来急促脚步声,鞋跟敲击水泥地的节奏带着犹豫与决绝的交错。
她把论文塞进白大褂口袋时,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脆响,像某种契约被撕开封条。
抬眼望去,穿米色针织衫的姑娘正站在密室入口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反复划动,留下一道道泛红的压痕——是被实习公司辞退的小舟,简历上“性格太软”的批注还夹在她文件袋里,纸角已被汗水浸得微微卷曲。
“要进去吗?”林昭昭靠在门框上,声音像杯温茶,暖而不烫,却让人不敢轻易接住。
小舟猛地抬头,眼尾的红血丝在暖黄灯光下格外明显,像细小的裂纹蔓延进眼角:“他们说我……缺乏气场。”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飘在空气里,几乎被空调低鸣吞没。
林昭昭没接话,从围裙口袋抽出份手写协议。
纸页边缘还留着铅笔印,是她昨夜在酒馆和朋友讨论时记下的:“租人设的本质是租人格。”油墨略带潮湿,仿佛刚从记忆中拓印而出。
她把协议推过去,“抵押一段真实记忆,换三小时扮演权。”
“抵押?”小舟的手指悬在签名栏上方,指尖微颤,像风中未落的叶。
“你最想藏起来的。”林昭昭指腹敲了敲协议末尾的“记忆描述”栏,触感粗糙,像是按在旧伤疤上,“越痛的记忆,换的人设越‘逼真’。”
玻璃窗上倒映出小舟咬唇的模样,唇瓣已被牙齿压出浅浅凹痕。
她盯着协议看了足有三分钟,钢笔尖在“小学三年级”几个字上洇开墨点,像一滴迟迟不肯坠落的眼泪:“我弄丢了妈妈送的蓝发卡……被罚跪了一夜。”
密室门在身后闭合时,林昭昭按下监控开关。
复古当铺的柜台亮起暖光,整墙玻璃柜在小舟转身时映出她发颤的倒影。
就在签名落笔的瞬间,空气中泛起细微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意识深处被抽离,凝成实物。
角落的微型装置轻微嗡鸣,金属盒自打印口滑出,玻璃柜“咔”地弹开一格,锈迹斑斑的蓝发卡静静躺在丝绒上,标签是林昭昭手写的:“顺从的代价”。
当耳机戴上的瞬间,系统提示音混着那串熟悉的20hz震荡钻进她耳骨,皮肤表面浮起一层细密战栗,仿佛有无形的手正轻轻拨动她大脑里的“兴奋开关”。
“滚出去,这方案我五分钟就能改。”小舟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尾音带着刻意的冷硬,喉结上下滑动,像是第一次练习吞咽愤怒。
屏幕跳出新提示:“使用‘霸总’人设满三次,可解锁‘顶流同款自信光环’。”她喉结又动了动,望向玻璃柜的眼神逐渐发烫,像干涸的土地渴求雨水:“只要……只要他们看得起我……”
监控室的百叶窗漏进暮色,斜切过许蔓的脸。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痕,盯着屏幕中小舟扭曲的嘴角——那抹笑太假,像块硬粘在脸上的面具,边缘已经翘起。
林总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冷静得像算法生成:“林小姐的密室,正好做我们线下首发的体验点。数据接口我已经留好,她拆解App的每一步都会传到云端。”
许蔓转身时,看见他眼镜片上跳动的绿光——那是实时数据流在刷新。
她的目光落回屏幕,小舟正对着空气拍桌子,指节因用力泛白:“这个方案必须改!”而玻璃柜里,第二枚抵押品正在浮现:“初二家长会,爸爸说‘我女儿最乖’时,我在桌下掐自己。”
“她不是在演霸总。”许蔓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像风吹过空荡的走廊,“她是在杀掉自己。”
林总监笑了,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划出数据流:“杀掉旧我,才能批量新生。等我们收集够十万份抵押记忆,就能用AI生成完美人设库——到时候,连哭都有标准模板。”
许蔓没说话。
她摸出手机,假装整理头发时快速点击,一段录音被上传到私人服务器。
那是三小时前,林昭昭调试次声波阻断器时的自语,混着键盘敲击声:“人不能靠借来的情绪活着……他们抵押的不是记忆,是活着的资格。”
深夜的敲门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扑棱声划破寂静。
林昭昭打开门,老苏的拐杖正抵在门槛上,白胡子被夜风吹得翘起,像一丛倔强的霜草:“我就知道你又在搞危险的实验。”
老人径直走向玻璃柜,浑浊的眼睛盯着那枚蓝发卡。
“角色内化综合征。”他用拐杖点了点标签,金属轻碰玻璃,发出“叮”的一声,
“三十年前我研究过,当一个人长期扮演某个人设,大脑会逐渐关闭真实情绪的表达通道——最后,连哭都要靠人设指令。”
“我给了她选择。”林昭昭站在他身后,望着玻璃柜里越来越多的抵押品,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阴影,“她可以停在第一次。”
“可资本不会给她选择。”老苏转身时,拐杖在地面敲出沉重的响,像丧钟的余音,“我见过一个演员,演了十年‘开心果’,最后在颁奖礼上对着镜头说‘求你们让我哭一次’——他的真实情绪,早在第三次扮演时就被锁进了玻璃柜。”
林昭昭没说话。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第一缕光正爬上当铺的招牌。
那四个字是她亲手写的,用褪色的红漆:“你是谁?”
“所以我不会让她一个人还。”她轻声说,声音被晨风吹散,穿过城市尚未苏醒的街道——
直到撞上一面布满哈气的镜子。
小舟正对着镜中那个逐渐陌生的脸,喃喃重复:“这次……我要更像。”
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昨晚扮演时,她发现不用耳机,也能轻易压低音线。
镜面映出她扬起的下巴,可那双眼睛,正慢慢变空,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