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昭心密室褪色的百叶窗，在水泥地面投下斑驳光影，像被时间啃噬过的旧照片。
空气里浮着木屑与老磁带的微尘味，一缕潮湿的霉味从墙角渗出——昨夜细雨顺着窗缝爬了进来。
林昭昭站在收银台后，指节抵着台沿，指腹反复摩挲木纹里一道旧裂痕——那是她十六岁时，为了给奶奶凑住院费，连夜赶制机关零件时砸出的。
指尖下的木刺仍微微扎手，年轮般的纹理里嵌着一点铁锈，是当年螺丝崩飞留下的印记。
墙上挂钟的铜摆刚晃过九点五十分，玻璃门就被推开，金属铃铛发出一声清脆又孤寂的“叮”。
穿深灰西装的林总监踩着皮鞋声走进来，鞋跟叩击地面的脆响，像在丈量这间小店的价值。
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同节拍器，回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拉长、叠影。
他腋下夹着黑色皮质文件夹，另一只手拎着咖啡杯，杯身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他手腕的百达翡丽表带上积成小水洼，凉意沿着皮肤往上爬。
林设计师早。他将文件夹推到收银台上，封皮烫金的林氏科技收购协议在晨光里刺目，全资收购人格当铺技术，改造成明星人设训练营。他抽出钢笔旋开笔帽，笔尖点在乙方签名栏，金属触感冰凉，年薪五百万，外加股权。
你做的不是密室，是未来的情绪工厂。
林昭昭没碰那支笔。
她弯腰从柜台下摸出一台老式卡带机，塑料外壳已泛黄，按键边缘磨出了油光。
她按下播放键，机械齿轮“咔”地咬合，磁带缓缓转动。
我只是......想有人爱我本来的样子！
小舟带着哭腔的声音撞破空气，电流杂音中夹着抽泣的颤抖，仿佛从记忆深处直接撕裂而出。
林总监的咖啡杯在桌面顿了顿，杯底与木桌摩擦出刺啦声，像粉笔划过黑板。
他挑眉：情感需求？
我们App正好填补这个市场。
真实太贵，我们卖得起的幻觉。
所以你们把人的伤疤做成数据模型，标上价码出租？林昭昭的指甲掐进掌心，皮肤下传来细微的痛感，上周有个高中生在你们App里租了学霸人设，结果因为太想维持完美，在月考时偷了同桌的卷子。
你以为租的是语气、表情、反应模式？林昭昭声音低下去，目光落在墙上闪烁的数据面板上，蓝绿光点如呼吸般明灭，但我们用的是fmRI+情绪标注系统，把他们创伤时刻的神经活动录下来。
每一次‘顺从’、每一秒‘压抑哭泣’，都被量化成可复制的行为模板。她指向屏幕，你们App里那个‘乖巧女儿’人设，就来自小舟十二岁那晚跪着道歉时的大脑信号波形。
林总监沉默片刻，嘴角仍挂着笑，却多了几分冷意：我们也设置了三级预警机制……可你知道吗？
83%的用户主动关闭了提醒功能。他顿了顿，钢笔轻轻敲了敲协议，不是我们在逼人迷失，是他们宁愿沉溺。
现在签，还能保留你的设计署名权。
门铃突然叮铃作响。
许蔓裹着驼色大衣冲进来，发梢沾着细小雨珠，寒气随她一同涌入。
她第一件事不是说话，而是深呼吸三次，拇指反复摩挲左手无名指根部——那是她在直播前启动“冷静程序”的习惯动作。
怀里抱着的牛皮纸袋边角被攥得发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扫了眼林总监，喉结动了动，将一份评估报告拍在协议上：App上线三周，已有1.2万人出现短暂身份混淆，其中7%需心理干预。她的手指在上重重一按，声音发抖，像是在问自己：你明知道后果，为什么还开这个密室？
林昭昭盯着许蔓眼下的青黑——那是长期熬夜的痕迹，和她上周在监控室里看到的冷静专家判若两人。那你明知道它是毒药，为什么还要推广？
许蔓的睫毛剧烈颤动。
她扯松围巾，露出锁骨处一道淡粉色疤痕——那是三年前她为了扮演情绪稳定的心理顾问，硬撑着做完十场直播后，因过度换气晕倒撞在桌角留下的。因为……我也租过人设。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冷静专家情绪掌控者——那些都不是我。
可我不演，我就没有位置。
林昭昭绕过收银台，伸手扶住她发颤的肩膀：布料下的肌肉紧绷如弓弦，体温却有些发凉。跟我来。
当铺密室的门在身后合拢，金属锁舌“咔嗒”一声扣入槽口，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空气骤然变冷，像潜入深水。
许蔓望着满墙的玻璃展柜，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每个展柜里都躺着一件抵押品：褪色的蓝发卡、缺了角的日记本、沾着口红印的旧车票。
玻璃表面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像被无数个“她”同时凝视。
林昭昭按下墙上的铜制按钮，所有展柜同时弹出，电子音依次响起，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
妈妈说，你要听话，别惹人讨厌。
老师说，哭是软弱。
他说，你不配合，就没人要你。
许蔓后退两步撞在展柜上，玻璃冷得刺骨，寒意穿透大衣渗入脊背。
那个总说情绪可控的心理顾问不见了，此刻她眼眶泛红，指尖死死抠住展柜边缘，指甲刮擦着金属边框，发出细微的“吱”声：这些......都是真的？
每个抵押者都签了授权书。林昭昭的声音放得很轻，指尖拂过一排数据接口，触感冰凉光滑，他们以为出租的是，其实是把最痛的记忆拆成数据，供别人扮演。
小舟的蓝发卡里存着她十二岁时的恐惧，下一个可能是被家暴的顺从，再下一个可能是被霸凌的沉默——你们租走的不是语气，是他们的命根子。
许蔓突然捂住嘴，掌心传来温热的湿意——不知是泪，还是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想起昨天在林氏后台看到的数据流，那些被标注为高适配度的记忆片段，原来每一条都浸着血。
雨丝斜织进巷口，许蔓的身影消失在雾中。
林昭昭站在原地，直到门铃不再响动。
她转身走进密室深处，调出所有“人格租赁”的原始记录，一条条打上【销毁】标签。
屏幕上的数据瀑布般滚落：小舟的蓝发卡、陈默的旧球鞋、李薇的唇膏管……每一份“人设”背后，都是被切割的灵魂碎片。
她想起许蔓锁骨上的疤，想起那些在直播间强忍泪水的心理咨询师，想起自己十六岁砸台子换医药费的那个凌晨。
——我们都曾为了活下去，卖掉一部分自己。
窗外，第一缕晨光尚未爬上屋檐。
次日清晨，“人设当铺”门口挂着“公众体验日”的红绸，风一吹，布角猎猎作响，像一面未降的旗。
林总监带着扛摄像机的媒体团队到来时，正看见林昭昭站在主控舱前，手里攥着一柄铁锤。
锤头沾着昨夜调试时蹭上的机油，在阳光下泛着暗光。
林设计师这是？他的笑里带着探究，皮鞋在地面轻轻碾了碾，像在试探地基是否松动。
林昭昭没说话。
她按下舱体侧面的开关，所有体验舱同时亮起红灯，蜂鸣器短促地“嘀”了一声，像心跳暂停的瞬间。
广播里炸开小舟的哭声：我只是想有人爱我本来的样子！
声浪撞击墙壁，反弹回来，混着电流的嘶鸣，像无数个灵魂在同时呐喊。
媒体镜头齐刷刷对准她。
林昭昭举起铁锤，阳光穿过玻璃穹顶落在锤面上，折射出刺目的光，灼得人睁不开眼。有些债，还不起。她咬着牙砸下去，有些人，不该被定价。
玻璃碎裂声混着数据火花的滋啦声，碎片四溅，在空中划出银线，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星辰坠落。
有人捂住嘴，有人举起手机录像。
林昭昭喘着气，铁锤垂下，金属尖端滴落一串火花，烫在水泥地上，留下焦黑的小点。
就在这片寂静中，一个戴旧眼镜的男人从后排走出，镜片蒙着细尘，声音却清晰：去把我的书《真实之重》加印一万册，送进大学心理系。
树影下，许蔓盯着手机屏幕，指尖悬在“发送”上方许久，最终轻轻滑向“删除”。
她点击删除键，最后看了眼昭心密室的招牌，转身走进飘着细雨的巷口。
林昭昭蹲下身，拾起一片带棱的碎玻璃。
锋利的边缘割过指尖，一丝血珠渗出，她却不躲。
玻璃映出她沾着灰的脸，还有门外越聚越多的人影。
她将碎玻璃收进围裙口袋，对着逐渐安静的人群说：门开了，但路还长。
下一个，轮到谁来赎自己？
她知道这一锤下去，不只是毁掉机器，更是撕毁合约、挑战整个系统的合法性。
但她也明白，有些事，必须先打破，才能重建。
夜色漫进密室时，林昭昭听见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她擦了擦柜台，抬头望向窗外——路灯下，昭心密室的招牌在风里晃了晃。
不远处，几辆黑色商务车的车灯刺破黑暗，隐约能看见林氏科技法务部的反光标识。
她弯腰关掉最后一盏灯。
黑暗里，口袋里的碎玻璃硌着大腿，边缘锐利，像一句未说完的誓言。